>>> 2004年第1期

人鳄情未了

作者:臧勇强




  
  第四章 土匪杀鳄
  
  祭神的第二年秋天,日本鬼子投降了,黄金荣由于曾经带领自卫队,打过新四军游击队,害怕新四军找他算帐,带着一班人马,躲进天目山做了土匪。那时候,新四军在各村组织了农会,分了地主的财产。族长根深老爹是龙荡村最大的地主,田产也被分掉不少,族长心疼,但又不敢怎样。黄金荣得知消息,气得暴跳如雷,经常带着土匪下山偷袭农会,沿村抢劫。
  这天,黄金荣带着二十多个土匪路过龙荡村。
  九月初的晌午,仍然有点儿闷热,十几条水壁虎,像一截截枯木,静静地凫在水面上。土匪们从荡边经过,黄金荣见土匪头子很好奇,媚笑道:“这就是那狗屁河神呢!这东西的肉又鲜又嫩,吃了它会长生不老!皇帝老儿想吃都吃不到呢!用它的皮做背心,可以刀枪不入!”
  “哦,这就是河神,原来是这怪模样!真有这等好事?哈哈,就是东海龙王的肉,老子今天也吃定了!”满脸络腮胡子的土匪头子咽了咽口水,挥挥手喝道:“小的们,给我上啊!”
  龙生正在荡边割芦苇,见黄金荣带着一群土匪,蜂拥而来,情知不好,紧握镰刀迎上去。黄金荣敞开褂子,袒露胸脯,用草帽扇着风,阴险地笑道:“喂,小野种,好久不见,活得开心啊!爷们想请几位河神来做下酒菜,你就乖乖地招几位上来,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龙生恨不得一刀劈死他,见他们人多势众,不敢硬来,冷冷地说:“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也别跟我过不去!荡里的河神,是我替族里供养的,你去问问你爹,问问族里的人,他们答不答应!”
  “哟嗬,煮熟的鸭子嘴,还是那么硬!看样子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啰!”
  土匪头子眼一瞪:“少废话,给老子滚远点!”
  龙生后退一步,摆开架势,手里的镰刀在太阳下闪耀着寒光。
  土匪们见状,纷纷端起枪口,对准龙生的胸膛,枪栓拉得哗哗直响。
  黄金荣嘿嘿一笑,抬抬手,示意土匪们别开枪:“留他一条小命,让他尝尝咱们杀河神的滋味!”说罢,拔出驳壳枪,甩手朝荡里就是一梭子。呯呯呯,一条河神被击中头部,顿时水面上漂起一片血花,剩下的河神吼叫着四下逃窜。
  “操你祖宗十八代,老子今天跟你拼了!”龙生两眼发红,怒吼一声,挥起镰刀,朝黄金荣扑去。未等砍下,土匪头子骂了一声“找死!”挥起枪柄,照龙生的头上就是一下,龙生顿觉眼前一黑,身体重重地扑倒在地,鲜血染红半边脸颊。
  “小的们,给老子打呀!别让它们跑啦!打死了好吃神仙肉啊!”
  土匪头子一声吼,二十几条枪朝荡里一阵狂射。河神吼叫着,四处狂窜,被击中的在水里痛苦地挣扎着。土匪们还觉得不过瘾,掏出手榴弹往荡里扔去。轰轰轰,几声巨响,掀起几股水柱,碧清的荡水,被搅得一片浑浊。
  十几条河神浮了起来,水面上漂满翻着白肚的死鱼,荡水一片猩红。
  土匪们嘻笑着,纷纷跳进荡里打捞。
  爆炸声将龙生从昏迷中震醒,他瞧见这些自己敬养了十多年的河神,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之中,心如刀绞,挣扎着朝它们爬去。那条当年曾经救过龙生性命的老公鳄黑虎,也未能逃脱这场厄运,身负重伤,被两个土匪费力地拖上岸。黑虎怒视着土匪,尾巴拼命甩打着,一个土匪伸手去按它的头,它猛地张开大口,齐煞煞地咬掉了四根手指。土匪惨叫一声,痛得满地打滚。黄金荣上前一脚,踏住黑虎的背脊,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龙生见状不顾一切扑上去,护住黑虎:“你就放了它吧,它可是老祖宗啊!”
  黄金荣恶狠狠地:“什么老祖宗,快给老子放开手!”
  龙生不肯松手。黄金荣呲牙裂嘴,怪叫一声,手起刀落,锋利的匕首穿过龙生的掌心,深深地扎进黑虎的心脏。龙生惨叫一声,昏死过去,鲜血染红了青青的草地。
  枪声和爆炸声,惊动了整个龙荡村,村民们吓得闩紧大门不敢露头。
  土匪进村了。
  龙生跪在那里,仿佛是一尊血染的雕像,内心充满了悲愤。龙荡上空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火药味。
  族长根深老爹已经很老了,须眉皆白,患了半身不遂,整天躺在藤榻上。此时正和黄大仙议事,猛听见荡边传来枪弹声,吃了一惊。族人来报,说是少爷下山了,正在炸鱼,族长骂了句“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也没当回事。
  老族长刚松了口气,就见儿子带着一群土匪,闹哄哄地闯进大院。一见他们拖着血淋淋的水壁虎,老族长和黄大仙大吃一惊:“天哪!你、你、你们,怎么敢把河神老爷都给杀了呀!”
  黄金荣往太师椅上一坐,用草帽扇着风,不屑一顾地说:“哼!什么河神不河神,老子在山上呆得苦死了,弄点肉补补身子!”
  老族长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畜生!你们要遭五雷轰顶的!”
  “哟嗬,大惊小怪什么!”黄金荣嘴一撇,嘲笑道:“你敬了它一辈子,得了什么好处?到头来还不是让共产党分了田地!它怎么不保佑你呢!哈,倒还不如拿它下酒!”
  土匪们剥皮的剥皮,割肉的割肉,眨眼间院子里东一滩鲜血,西一堆内脏,惨不忍睹。
  老族长气得无话可辩,扶着藤椅,摇摇晃晃站起来,老泪纵横地悲怆道:“苍天啊!列祖列宗啊!我这一辈子,怎么会养了这么一个畜牲!作孽呀!这都是报应!”
  老族长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忽然,身子一晃,往后一仰,家人急忙上前抱起,只见老爷两眼瞪得吓人,喉结蠕动几下,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黄金荣见老子死了,却轻松地吁出一口长气,自语道:“也好也好,省得碍手碍脚!”
  堂屋里搭起灵堂。在黄家族人心目中,享有很高威望的老族长,此时躺在挺尸铺上,一张黄裱纸,盖住了满脸怒容。脚下那盏长命灯,豆大的火芯,忽明忽暗。几个妇女烧着纸钱,黄金荣的娘跪着嚎啕大哭,黄大仙陪哭着,哭中带唱。
  厨房里却是另一番情景,桌上摆着几大盆红烧河神肉,香气扑鼻。土匪们你争我夺,大口大口吃着肉,大碗大碗地灌着酒,猜拳划令,好不热闹。
  黄金荣一点儿也不觉得悲哀,好像死的不是他爹。他挤在散发着汗臭味的土匪堆里,醉醺醺的,直打饱嗝。土匪头子拍拍他的肩:“老兄,你够朋友,是条好汉!来,干了这一碗!”黄金荣咕咚咕咚喝下那碗酒,硬着舌头说:“我那老爷子,真他妈的傻,放着这么好吃的肉不吃,却偏要去敬什么河神!想当年,老子不过吃了几个河神蛋,这屁股上就被他们打了五十扁担,五十扁担哪!打得老子趴在床上半个多月,到现在还留下一屁股疤。一想起这事,老子就恨!”
  黄金荣说罢,端起一碗河神肉,摇摇晃晃走到灵床前,往供桌上一放:“老爷子,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搞出来的,是你的儿子!儿子孝敬老子,天经地义!不能让你看着咱们享口福,你也来尝尝这又香又嫩的河神肉!”
  家人大惊失色,黄大仙脸都吓白了,两手拍着大腿叫道:“啊呀呀,大少爷,这可使不得啊!河神老爷会降罪的!”
  黄金荣瞪着一双醉眼,乜斜着黄大仙,仰头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好一个黄大仙,别以为别人不晓得,连我也不晓得吗?什么大仙,什么巫师!都是他妈骗人的祖宗!”
  黄大仙吓得缩成一团,连连后退:“你、你别胡说!冒犯神灵,是要遭报应的!”
  黄金荣一把揪住黄大仙的衣领,凶神恶煞地叫道:“好一个神灵!今天也让你这个大仙公公,尝尝神仙肉!看有没有人敢打你的屁股!”说罢,从碗里抓起一大块肉,使劲塞进黄大仙嘴里。黄大仙被噎得直翻白眼。
  “吞下去!”
  “敢吐出来,今天连你这老东西也一块煮了吃!”
  土匪们狂笑着,嚎叫着。
  黄大仙吓得不敢吐出来,连滚带爬地往外逃,边逃边不停地打自己的耳光。
  自从龙荡被土匪洗劫之后,龙生整天阴沉着脸。他取出老竹匠留下的那支土枪,用破布擦得铮亮,抓起一只装火药的牛角,往枪管里填满火硝和铁砂。他端平枪口,瞄准三十步外那棵水桶般粗细的杨树。祭神那天,他就是被绑在这棵树上,这棵树目睹了他这一辈子的悲惨和耻辱。
  受了刀伤的左手缠着布条,还很疼。他侧着身体,尽量使重心移到右臂。他瞄准树干,屏住呼吸,勾动扳机,轰地一声巨响,枪托震得肩膀发麻,耳朵作聋,眼前腾起一股浓浓的硝烟。他忍不住咳嗽几声,眯眼望去,树皮被击去好大一块,露出白生生的肉,几十颗豌豆大小的铁砂,深深地嵌入树干。他上前撕下一块树皮,狠狠地扔进龙荡,脸上的肌肉歪斜着,露出阴冷的笑。
  龙生不用再看管龙荡,也用不着喂养水壁虎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报仇雪恨!
  他像个猎人,整天抱着土枪喝酒,连睡觉也抱着,耐心等待着猎物出现。
  一天夜晚,他正在喝酒,依稀听见村口传来一阵狗叫,接着传来等候已久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的心开始狂跳起来,骂了声:“狗日的,终于来了!”抓起土枪,吹灭油灯,闪身出了屋子,躲在一棵大树后。
  惨淡的月光,映出土匪的身影,约有七八个人,黄金荣正走在前头。龙生看得真切,咬着牙端平土枪。在那一瞬间,受伤的手哆嗦了一下,他毕竟没有杀过人,有点迟疑。旋即,眼前闪现出心爱的人被祭神的场面,水壁虎被屠杀的情景,顿时全身的血液呼地一下燃烧起来,他怒喝一声:
  “黄金荣,你这个狗杂种!老子叫你祭神去!”
  黄金荣一怔,急忙掏枪。说时迟那时快,猛听轰地一声巨响,一团火球直扑过去,黄金荣嚎叫一声栽倒在地。
  土匪们四下闪开,举枪便打,顿时枪声四起。龙生使劲勾了几下板机,枪却没能再响。他忽然清醒,这枪只能放一下,来不及装火药了。他急忙扔掉枪,就地一滚,钻进身后那片茂密的桑树地里,拼命朝河边跑去。渐渐地,身后的枪声稀落了,龙生扑倒在一片芦苇荡里,直喘粗气,想到终于报仇雪恨,心中无比欣快。
  龙生定下神来,朝远处的村里望去,只见火光冲天,自己住的那几间茅屋,被土匪烧了。龙生想起曾养育自己多年的老竹匠,忍不住朝坟头方向跪下,悲哭道:“爹,我对不起你!”
  龙生坐在笤溪河边,想起那些幸存的水壁虎,不知它们怎样了,忙取出笛子,轻轻地吹了几下,芦苇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花虎带着四条小水壁虎,从暗处钻出来。水壁虎围住主人呜呜直叫,神情很凄惨。龙生见花虎灰白的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鼻子一酸,滚下两滴热泪。花虎睁着发亮的眼睛,看着龙生,眼角也滚出两颗泪珠。小水壁虎在龙生脚边拱来拱去,希望主人能像往常一样,给它们几条鲜鱼,可是主人只是将空手放到它们的嘴边,它们嗅了嗅失望了。
  露水濡湿了龙生的头发,他和它们呆了很久,见天色渐白,抚摸着花虎的头:“好好呆在河里,别再让人伤了你们!”花虎似乎明白了龙生的意思,咬住他的裤脚不肯放松,眼神里流露出哀求和依恋。龙生又抚摸了它一会,含泪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去看,它们依然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闪动着泪光。龙生鼻子一酸,狠狠心扭头就走,身后传来一阵呜咽,像孩子的哭声,龙生一阵寒慄。
  鸡叫了,土匪们持枪在村里四处搜寻着。
  龙生潜进村里,敲开山婶家的门。山婶一见龙生,差点儿叫出声来:“哎呀,小祖宗,你可闯大祸了!土匪正在到处抓你呢……”山婶来不及多说,塞给龙生几件衣服和两块大洋:“趁天还没亮,赶快逃命去吧!”
  阿英扑进龙生的怀里,嘤嘤直哭。龙生抚摸着她的头,拭去她脸上的泪,想说什么,却觉得嗓子发梗,什么也说不出来。龙生跪在山婶面前,哽咽地叫了声:“娘!您多保重!”起身出了后门,隐入茫茫黑夜之中。
  
  第五章 巫师投河
  
  一晃又是几年,笤溪河两岸终于解放了。
  解放军清剿了天目山里的土匪,政府派出工作组,到各乡各村,划成分、分田地。龙荡村也进驻了工作组。组长李大姐,就住在山婶家。
  这年春天,阿英刚满17岁,山婶张罗着让水牛和阿英圆了房。龙生下落不明,全家人老是惦记着,四处托人打听,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山婶三天两头到河神庙去烧香,祈求河神保佑龙生平安归来。
  山婶家分到两间瓦房和五亩水田,日子开始好过起来。山婶这一辈子真是苦命,28岁就成了寡妇。娘家的人劝她改嫁,她不肯,怕别人瞧不起,怕水牛受委屈,一心想把水牛拉扯大,指望他生个一男半女,也就满足了。谁知龙荡这地方,到处都是血吸虫,每年都有几个人死于鼓胀病,黄大仙说这是冒犯河神遭到的报应。水牛他爹死于此病,水牛也没能逃脱,一年到头病蔫蔫的。山婶年轻时太受累,得了风湿病,上了点岁数,便浑身疼痛,家里的重活全都压在阿英一个人身上。
  这天,阿英正在荡边的稻田里薅草,忽然听见芦苇荡里有人在低声叫她的名字,定神一看,惊喜地叫了起来:“呀,龙生哥,是你!”阿英扔下耥耙,朝芦苇荡里跑去。
  “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真想死我们了!”
  阿英解下毛巾,擦着汗水,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龙生打量着小姨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几年不见,阿英长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穿着一件花布衬衣,胸前一对乳房,高耸结实,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是要撑破衬衣似的。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格外迷人,笑起来,嘴边也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龙生猛地想起阿娥,心里一阵哆嗦,姐妹俩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一对双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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