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期

人鳄情未了

作者:臧勇强




  苏老板的话,激起龙生伯满腹愤懑。现在的人,真他妈的混蛋!刚有了几个臭钱,就自以为了不起!老子这辈子吃的苦头,你们知道吗?能用钱算吗?龙生伯愤愤地想着,他跟这些水壁虎,做了整整40多年伴,就像对待儿女一样,吃饭睡觉都惦记着。龙生伯记得这一辈子,只有一回做了对不起它们的事。一想起当年,为了给水牛治病,杀鳄取肝,就心疼不已。
  龙生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性命竟会丧在这两小子手上!
  苏老板年纪不大,却非常精明,自见到鳄鱼,便动了心思,认为这肯定是桩好买卖。他通过外贸公司的朋友,急着跟港商挂上钩。在宾馆里谈生意时,一提到鳄鱼,港商兴奋地连叫好哇好哇,说非洲产的鳄鱼肉,在香港市场上,要几十美元一斤,还买不到呢。用鳄鱼皮做的皮带、皮夹、皮包、皮鞋,更是精美无比,以寸论价。一条鳄鱼皮带,高达一万多元港币。有一回为了尝尝鳄鱼肉的味道,花了几百块美金,好不容易才弄到一小盘,那味道鲜嫩得没法说,吃过这鳄鱼肉,再好的山珍海味也没滋味了。苏老板听得口水直淌,发誓也要饱餐一顿。港商还告诉他,大陆上的这种鳄鱼叫扬子鳄,比非洲鳄不知要珍贵多少倍,它在世界上濒临灭绝,国际野生动物专家曾费了大量人力财力都没搞到。要是能弄几条活鳄偷运出去,包你成个百万富翁!苏老板被港商说得心里发痒,缠住他要做这笔生意。港商摇摇头说,弄不好可是要坐班房的噢!苏老板拍拍胸脯说,不怕,想发大财就得冒险!
  港商动了心,当场扔给他一万元人民币定金,要他3个月内交货。
  苏老板心想:趁眼下,政府还没有正式接管那些鳄鱼,出个高价,还怕龙生这个乡下老头不动心!主意拿定,骑上摩托车,连夜直奔龙荡村野猫家。
  野猫和苏老板边喝酒边聊着。
  “我听说荡里那些鳄鱼肉味道很好!”
  “你想吃鳄鱼肉?”野猫惊讶地瞪大眼睛,瞧着苏老板。
  “嘿嘿,不愧是只野猫,够机灵,一点就亮!”
  野猫眉头一皱:“不瞒你说,什么肉都可以吃,就是这鳄鱼肉吃不得!”
  “谁说吃不得?当年我就狠狠地吃过一顿,真他妈的好吃!”黄金荣一直在里屋,听着孙子野猫和客人说话,一听到说起吃鳄鱼肉,顿时兴奋起来,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1948年秋天,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黄金荣呆在天目山上难受死了,带着几个小土匪,溜回村子里,想看看老婆和儿子。不料在村口撞上龙生,被他打了一枪,死过去几天几夜,又活了过来。可是伤口出血流脓,百治不愈。黄金荣恨死了龙生,后悔当初没把他打死,扬言要抓住龙生,剥皮抽筋炒心肝吃。龙生没抓到,自己倒成了解放军的俘虏,被五花大绑关进监狱。幸亏监狱里找了医生,给他动了手术,右腿虽然保住,却瘸了。裆里那块烂肉,被医生一刀全割了,连撒尿都得像女人那样,蹲着才行,那年他才34岁。
  听到孙子野猫和苏老板在说鳄鱼,心底里那团死灰,又开始复燃。
  他想借机整整龙生,报一枪之仇。
  “嘿嘿,嘿嘿,当年,我不仅吃过这河神肉,还吃过河神蛋呢!那种味道,哎呀,啧啧,真是鲜得没法说,真想再尝尝!”黄金荣笑眯眯地说着,用袖角抹了抹嘴边的口水。
  野猫白了他一眼,嘴一撇:“说得倒轻巧,你以为是钓几条黄鳝,捉几只田鸡那么容易!要是被龙生那老头知道了,不拿刀杀了你才怪呢!你忘了,你这条腿是怎么瘸的!”
  黄金荣见孙子竟敢揭自己的短,脸色陡变,两眼一瞪,砰地一拍桌子:“老子这条腿,是跟解放军打仗打断的,和龙生又有什么关系!小子,你再敢在客人面前胡说八道,当心老子揍扁了你!”说着,举起拐杖晃了晃。
  苏老板见爷孙俩吵了起来,怕坏了自己的大事,连忙好言劝住。
  黄金荣余怒未消,嘟哝道:“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年老子要多神气,就有多神气!胆小鬼!糊涂虫!我又叫你们当着他的面去……”
  “对,对,你不会这样?”苏老板说着伸手虚抓了一把。
  野猫还是面有难色,使劲摇头。苏老板不愧是生意人,一眼看出他的心思,从袋里掏出一叠“大团结”,往桌上啪地一摔:“怎么样,先拿着定金!事成之后,每条再给你500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人家城里人,一个月工资奖金,加起来才几十块钱呢!”
  野猫拿起一数,整整两百块,眉开眼笑,爽快地说:“好!你就是想吃唐僧肉,我也敢去割!”
  黄金荣瞪大了眼,在旁边看着,嘿嘿一笑,心想:好,不见兔子不撒鹰!混小子门槛倒比老子还精!不愧是老子的种!
  交易谈成,可是这鳄鱼怎么个偷法?鳄鱼像狼狗一样凶,惹怒了它会咬死人!况且龙荡这么大,划船不行,凫水不行,用枪打更不行!
  野猫和苏老板搔头皮了。黄金荣毕竟是过来之人,眼珠一转,凑到两人跟前,说出一条毒计。苏老板一拍手,连连称妙。
  
  第八章 状元认父
  
  眨眼间,到了放暑假时候,竹青回村了,还带来几个同学,说是在村里小住几日,考察一下龙生伯养的扬子鳄,然后再去天目山考察野生动物,回校好写毕业论文。竹青一到家,顾不上歇歇,就跑来看龙生伯。
  龙生伯正坐在门前编着鳝鱼篓头,一见竹青,忙放下活,将竹青让到屋里。
  龙生伯喜滋滋地打量着竹青,见他又长高了,眉目之间越来越像自己,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龙生伯,最近你的胃病好些了吗?”
  “时好时坏,没事,死不了!”
  “把酒戒了吧,上了年纪会伤身体的!”
  龙生伯叹了口气:“唉,戒不掉啰!心里一烦,就想喝几口解解闷!”
  竹青从挎包里取出两盒双宝素和两瓶猴头菌片放到桌上:“这是治胃病的新药,听说效果很好,你试试看,没啥孝敬你!”
  龙生伯心里一热,皱了皱眉头:“带了药就行了,干嘛还买补品多费钱?拿回去给你娘和你奶奶吃吧!”
  竹青笑笑:“她们有!同学们在等我呢,等会儿再来看你!”
  龙生伯目送竹青的背影,消失在门前那片竹林里,回头看着桌上的东西,想到竹青都20多岁的人了,还口口声声叫自己龙生伯,心里酸溜溜地难受。
  龙生伯往锅里倒了米添好水,坐在灶前,抓起一把稻草,点燃了塞进灶洞,吧嗒吧嗒拉着风箱,开始烧晚饭。熊熊灶火,映红他的脸,眼前不停地闪现出竹青小时候的影子。
  竹青小时候很顽皮,整天跟野猫那帮同龄伴打打闹闹。一到夏天,这帮小鬼脱得精光,晒得浑身冒油,整天泡在荡里,凫水摸螺丝捉小鱼。
  竹青最喜欢跟龙生伯一起玩,他觉得天底下除了龙生伯,没有谁待自己更好的了。就是娘和奶奶,有时候还会打骂自己,可是龙生伯从来不曾跟自己红过脸。竹青经常跟龙生伯一起喂鳄看夜,从小就喜欢荡里的鳄鱼,后来上学了,又考上了杭州大学生物系,研究起动植物。
  竹青成了全乡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那些七老八十的黄家族人,都说当年那位风水先生的预言,果真灵验。你没见水牛一家几代人,忠厚老实,河神老爷不是保佑他儿子做了状元吗?说不定哪天,还会保佑他做大官呢!
  龙生伯听在耳里,喜在心头,暗自骂道:“你们知道个屁!竹青是老子的种!是老子一辈敬奉河神老爷,河神老爷才恩赐给我的!”
  其实,竹青也不是傻瓜,小时候就听村里人在背后说他娘和龙生伯的闲话,长大后发觉自己越来越像龙生伯,几次想问娘,可说什么也开不出口。心想自己已是个大人,趁这次放假回来,也该解开这个谜了。可是这种事先问谁?怎么个问法呢?他一时想不出个好办法。
  家里太挤,竹青只好到龙生伯屋里去睡。晚上很闷热,蚊虫很多,两人睡不着,边打着扇子边聊着。
  “龙生伯,要是能在这儿办个养殖场就好了,用科学的方法孵化,成活率一定会提高!”
  “是啊!近几年县里乡里的头头,不知怎么一下子注意上了,跑来指手划脚地说是国宝啦,珍稀动物啦,要好好保护啦!可是,一提到钱,谁也不吭声。按我的想法,在荡边造几间房子,冬天让鳄鱼住在屋里,也就不会冻死了,再在四面打起围墙,将小鳄鱼养在池里,就不怕野东西来吃小鳄了。还有,这鳄鱼越来越多,胃口越来越大,哪有这么多鱼给它们吃呢!七算八算,没有几万块钱,能行吗!凭我这把老骨头,唉,难啊!”
  几十年来,龙生伯历经千辛万苦,繁殖出30多条鳄鱼,县里、乡里的干部,逛动物园似地来看过几回,都说这是个国宝,难得难得!龙生伯听了着实激动了一阵,心想这么多年的苦总算没白吃。可是一提到饲料问题、房子问题,头头们就支支吾吾地回避,什么国家穷啦,你既然已经养了这么多年,再想想办法克服一下吧。龙生伯往县里不知跑了多少回,每次都碰壁而归。他赌气地想,没有你们,老子照样养它们!
  竹青愤然道:“哼,现在有些当官的,都是光打雷不下雨!等我得空了,写信向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委员会反映反映,看他们还管不管!”
  龙生伯心里卷起一股热流,看来竹青这孩子,将来会大有出息!
  竹青在村里住了几天,带着同学们到几十里外的天目山,考察野生动物去了。
  龙生伯每天晚上,照例要到荡边去转转。这天晚上,到荡边转了一圈,一阵凉风吹来,胃很难受,吐了几口。用手电一照,有血,心里很紧张。这些天忙着抢收抢种,没人做饭,多吃了几顿馊饭冷菜,老胃病又犯了。他觉得浑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用拳头抵着胃,回到屋里,衣服也懒得脱,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被一阵手扶拖拉机声吵醒,骂了几句,又倒头睡去。
  第二天,龙生伯很晚才爬起来,服了竹青带来的胃药,似乎好了些,支撑着到荡边去看鳄鱼。他靠在杨树上,无意中一数,只见到32条,那4条呢?他望着苍茫的龙荡,心想,莫非躲在芦荡里或洞里。这是常有的事,也没在意。
  睡到半夜,又被奇怪的手扶拖拉机吵醒,一夜不安,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龙生伯起早到荡边一看,只见一大片青草,被踏得七歪八倒,地上留着一滩滩水渍还没干。他慌忙取出笛子,奋力一吹,鳄鱼闻声从各处游来。一数,只见到28条,足足少了8条,鳄群显出一种躁动不安的神情。
  龙生伯心底蹿起一团无名怒火,蹲在那里,咝咝吸着闷烟,琢磨着是谁偷了鳄鱼?鳄鱼见陌生人,像狼狗一般地凶狠,会咬人,贼人又如何偷得走?
  龙生伯猛然想起一个多月前,黄金荣的孙子野猫,曾经找过自己,说了一大堆好话,扔下3000元,说要买几条鳄鱼,被自己一顿臭骂,轰了出去。为这事他还生气了好几天。自从40多年前,他将黑虎和花虎引进龙荡,吃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传下30多条种。这一辈子,跟黄金荣的恩怨未了,如今这龟孙子,又想钱想疯了,竟然也敢来打鳄鱼的主意!他妈的!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龙生伯心里充满了愤怒,额角上的青筋根根怒胀。他挥起那把开沟放水用的长柄铁锹,咬牙切齿地朝身边一棵杨树砍去,咔嚓一声,酒盅般粗细的树枝被砍断。
  “操你祖宗十八代!竟敢偷老子的鳄鱼,老子杀了你们全家!”
  龙生伯咆哮着,抓起铁锹,朝村里冲去。刚出几步,心想不对,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又没抓住把柄,人家来个不承认,岂不坏事!他愤愤地将铁锹往土里一插,蹲在那里没了主意,胃又开始绞痛起来……
  8月的夜晚,很闷热,稻田里的青蛙,咕咕叫个不停,月亮不很圆却很明亮。
  野猫和跟他爹黄大头,又开始出动了。这几天,苏老板不停地催促野猫赶紧交货,到时候交不齐货,香港老板是不会放过他们的!黄大头虽是个杀猪卖肉的屠夫,从小随老族长长大,平日里为人憨厚,心想这么做总有点对不住龙生,深怕出事,不想干了。黄金荣指着儿子的鼻子,大发脾气:“没出息的东西!孬种!连头肥猪都敢杀,这点小事就怕死啦!想发财就得冒险!你们两个大活人,还斗不过龙生那个孤老头子?你们给老子大胆地去偷,怕个鸟!出了事由老子来担着!他妈的,大不了老子再去劳改15年!”
  深夜,野猫和黄大头趴在龙生伯屋旁的草垛里,见龙生伯扛着铁锹,出了屋朝荡边走去,转了一圈,又回屋睡了。两人这才放下心,鬼鬼祟祟地朝龙荡那片鳄鱼经常出没的地方蹿去。野猫取出一只用自行车钢丝制成的秤钩大小的鱼钩,系上一根尼龙秧绳,栓在那根藏在稻田里的晾衣竿上,又从小水桶里摸出一条斤把重的活鲢鱼,往鱼身上抹了些安眠药粉,再厉害的鳄鱼,只要一吃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得老老实实,俯首就擒。
  水面上栖息着几条木头似的鳄鱼,眼珠像一盏盏小灯泡,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一条大鳄嗅到鱼腥味,吸吸鼻子,朝荡边游来。野猫将鱼竿架在一棵树杈上,鱼饵悬离水面一尺来高。大鳄腾空跃起,毫不犹豫地将活鱼一口囫囵吞了。大鳄朝远处游去,钓绳绷紧了,钓钩扎疼了内脏,它开始挣扎,搅得荡水哗哗直响。野猫将钓绳紧紧松松,不一会儿,安眠药起了作用,大鳄渐渐老实起来,凫在水面上直喘粗气。
  尝到甜头的野猫和黄大头,费力地将这条足有一百多斤重、两米多长的大鳄拖上岸,
  两人喜滋滋地将它装进一只大麻袋,正往那辆藏在桑树地里的手扶拖拉机上抬,突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闪电般直射过来,照得两人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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