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期

人鳄情未了

作者:臧勇强




  “我跑到安徽的深山里去了,唉,一晃几年,心里老是惦记着你们和那几条水壁虎,回来看看!”
  “走,回家吧!”
  龙生摇摇头,面有难色:“我打死了黄金荣,黄家族人会放过我吗?”
  “黄金荣没死,被政府抓去劳改了!”
  阿英将龙生走后村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龙生狠狠地扯断一根芦苇:“便宜了这狗日的东西!”
  龙生刚跨进大门,山婶高兴得拍手叫了起来:“哎呀呀,河神保佑!小祖宗啊,你总算太太平平回来了!”
  龙生瞅见旁边站着一位40来岁的中年妇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留着齐耳短发,戴一副黑边眼镜,样子挺和气,心想,她就是阿英说的那位工作组李大姐了。龙生搓着手,朝她腼腆地笑笑。
  李大姐和气地说:“龙生兄弟,回来就好。别害怕,吃过饭,咱们再聊。”
  饭后,龙生含着热泪,把自己的遭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李大姐边认真听着,边在一个小本本上记着。她感到震惊,没想到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竟然会有如此浓重而荒唐的风俗,感叹道:“龙生兄弟,你吃了不少苦,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好榜样!这水壁虎是一种古老的稀有动物,不是什么神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神仙,都是人编出来的!是封建迷信拆散了你们这对好夫妻,唉!阿娥死得太冤太惨了!”
  经李大姐这么一说,龙生泪流满面,悲愤欲绝,操起菜刀就要去找黄大仙算账,被李大姐一把拖住。
  第二天,李大姐带着工作组的同志和几个民兵,闯进黄大仙的住宅,从密室里抄出几大箱银元和一大筐小布人,还没收了他的迷信工具、鸦片烟具和一些淫具。
  黄大仙气急败坏地叫道:“我要施展法术,叫河神惩罚你们!”
  李大姐厉声喝道:“黄乾坤,收起你那套骗人的把戏!你等着,龙荡村的人民群众会审判你的!”
  在众人威严的目光下,黄大仙胆怯地低下了头。
  天色渐暗,村子里炊烟袅袅。黄大仙的家,门洞大开,徒弟走了,佣人也走了。一座深宅大院,冷冷清清,死气沉沉。黄大仙衣衫凌乱,呆坐在门槛上,脸上毫无表情。他老了,头发全白了,满脸皱纹,背也佝了。他想起小时候,爹骗他做巫师的那些话;想起爹临死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哀求自己,拼死拼活也要保住巫师这个宝座,想起自己跪在爹面前所发的誓言。一想到如今什么都没了,巫师的宝座完了,白花花的银洋完了,只剩下一把老骨头,黄大仙忍不住老泪潸然,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发出一阵怪笑:“哈哈,哈哈,巫师!男人!”
  黄大仙扮了一辈子鬼神,至今自己也弄不明白,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灵。他一生中不知给多少人算过命,看过风水,有时很灵验,有时却不灵验。令他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人们这么迷信神灵?为什么虔诚地奉自己为大仙?
  吸了多年的鸦片烟被没收了,黄大仙浑身有种说不出的难受,眼泪鼻涕不断涌上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外跑去。跑着跑着,狂笑起来,嘴里不停地喊道:“我要嫁人啰!河神老爷要娶我做王妃啰!啊,哈哈哈哈,我终于做新娘啰!哦———我要入洞房啰!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黄大仙沿着村子里那条用鹅卵石铺成的街路,疯疯癫癫地跳着唱着,朝村外跑去,鞋丢了,黑袍撕破了。
  族人们纷纷从屋子里探出头来,惊讶地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龙荡,仿佛又轮回到几年前那个祭神的傍晚。
  族人们惊愕地看着黄大仙跳上龙船,手舞足蹈,狂笑乱叫着。龙船悠然漂向荡中。黄大仙仿佛瞧见河神老爷正站在富丽堂皇的水晶宫里,朝自己招手,他欣喜若狂,纵身朝河神老爷的怀里扑去。黑森森的荡水,顿时吞没了他的身影。
  黄大仙“升天”了,上了年纪的族人心想,黄大仙活着的时候,替族里办了不少事,又是仙童转世,这桩丧事应该办得体面些。否则,他在天之灵会怪罪的。于是,大伙儿张罗着棺材寿衣,摆豆腐饭。
  族里有个叫烂眼阿三的孤身老人,专门给死人净身穿衣。他拎了一桶热水进房,准备给黄大仙净身,当他剥去黄大仙的外衣,觉得好奇,皮肉怎么这么白嫩?胸前还穿着一件紧绷绷的内衣,扯下一看,差点惊叫起来。胸脯上怎会有两个和女人一样的奶子?虽不大却是肉鼓鼓的。烂眼阿三以为自己眼花了,还以为是什么护身的法宝,战战兢兢地伸手一摸,不错,是奶子。他紧张地扯下裤子一看,吓得面无人色,惊叫着朝外逃去。
  坐在外屋喝茶的人,吓了一跳:“烂眼阿三,你别吓人啊!大惊小怪地做啥?莫非黄大仙又活转了?”
  “变、变、变了!黄大仙变成女人啦!”
  众人吃了一惊,忽地一下都跳了起来。天底下,哪有这种怪事?同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几十年,明明是个男人,怎么会变成女人!
  “你别想女人想昏了头,胡说八道!”
  “谁骗你们,谁不得好死!”
  众人见烂眼阿三发起毒咒,猛然想起黄大仙平时连大热天也齐整地穿着袍子,不露一点儿皮肉,再说谁也没有见他长过胡子,莫非是真的?
  几个年长的族人,叫道:“废话少说,先进去瞧瞧再讲!”
  众人进屋一看,个个瞠目结舌,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看面孔像是男人,可是看这光溜溜的身子,确确实实是个女人,虽已60来岁,皮肉白嫩。一般40来岁的女人,还不如他。
  消息传出,一时成为奇闻。有人哀叹,有人诅咒。龙生也大吃一惊,猛然想起15年前,老竹匠领他去看卦,黄大仙逼着他脱裤子那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憎恶。
  工作组在黄家祠堂门前的空地上,召开村民大会。李大姐传达了县里的精神,要求大伙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并说这水壁虎,大名叫扬子鳄,是一种稀有动物,根本不是什么神仙!应该好好保护,和龙荡一起交给龙生管理。
  工作组的同志当众烧毁了黄大仙的迷信工具、鸦片烟具、淫具等物。当族人们看见那一大堆小布人,上面扎满锈迹斑斑的钢针,还写着某人的名字时。众人愤怒了,没想到黄大仙心肠如此苛毒。接着工作组将黄大仙骗来的财物,一一分给大家。
  首饰堆里一副翡翠手镯,跳入龙生的眼帘,他呆住了。这是他给阿娥的订亲信物呀。那年,他挑了一担竹器上街卖了,见地摊上摆着一副手镯,虽是假货,但样子很好看。龙生花了两块大洋买下,亲手戴在阿娥那双白嫩的手腕上,阿娥很高兴。龙生记得阿娥被祭神那天早上,还戴着它,怎么会落到黄大仙手里?黄大仙也真够狠毒的!
  工作组分给龙生10块大洋,他别的财物都没要,就要了这副手镯。他挤出人堆,躲到静处,抚摸着它,仿佛在抚摸阿娥那双小手,一阵眼热鼻酸。
  龙生请了几个村邻,在老屋基地上,重新盖起三间茅屋。安顿好后,第一件事就是在荡里捕了些活鱼,跑到笤溪河边,吹响笛子。花虎听见熟悉的笛声,欣喜地带着小水壁虎钻出芦苇荡,吼叫朝龙生爬去。龙生高兴地将鲜鱼分给它们,瞧着水壁虎快活的样子,龙生也开心极了。龙生一看当年幸存下的水壁虎,只剩下一公三母了,不由得担忧起来。再不好好喂养,万一仅存的那条小公鳄一死,它们就会绝种,这十多年的心血,算是白花了。
  龙生将水壁虎重新引进村子。花虎趴在荡边的高地上,死也不肯下水,它望着碧波荡漾的水面,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充满血腥的场面,冲着天空发出一阵悲愤的怒吼。龙生抚摸着它的背脊,温存地说:“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们了!安心住下吧,多生些儿女!”花虎乌亮的眼睛看着龙生,似乎信了主人的话,挪动沉重的身躯,带着小水壁虎凫下水去。
  秋收过后,天也开始冷了,李大姐和工作组的同志要回城了。龙生替李大姐挑着行李,顺着河堤走出很远很远。一路上,两人说了许多话。李大姐嘱咐龙生说,这水壁虎是个宝,将来肯定会派大用场,一定要好好养着!龙生嗯嗯应着,不停地点头。临别时,李大姐脱下身上那件半新旧的军棉袄,披在龙生身上:“你一个人过日子挺苦的,这件棉袄就送给你吧,夜里起来看荡,也好挡挡寒气!”
  龙生站在车道上,目送着李大姐一行人远去,抚摸着这件还留着李大姐体温的棉袄,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第三年夏天,早稻刚熟,一条母鳄产下一窝蛋。不久,十几条四脚蛇大小的稚鳄,吱吱叫着,破壳而出。龙生见有三条公鳄,心想这下不会断种了。小鳄出世没几天,母鳄用嘴叼着,将它们放到浅水滩,让它们学戏水,并用小鱼小虾喂它们。小鳄成活率很低,荡边的水老鼠、黄鼠狼和蛇,都是它们的天敌,常常趁母鳄不注意,偷蛋偷小鳄吃。龙生忙着田里的活,稍不留神,13条小鳄少了5条。龙生心疼了很久,将小鳄养在一只大木桶里。天冷了,又怕它们冻死,用炭火给它们取暖……
  
  第六章 笤溪藏情
  
  日子过得真快,眨眼间,到了大跃进这年。水牛旧病复发,面黄肌瘦,浑身浮肿,连肚子也大了起来,服了许多草药也没用。山婶托人从城里请来一位老郎中。郎中先生诊过脉,说水牛这病叫肝硬化腹水,是血吸虫引起的。郎中开了张药方,说是秘方,专治这病,要山婶去弄一副活鳄肝做药引子,煎汤和药喝下去包吃包好。
  山婶一听急得叫起来:“哎呀呀,这河神的心肝如何吃得!就是随便说说,河神也要怪罪的!”
  郎中呵呵一笑:“大嫂,自古以来,就是信医不信巫,信巫不信医!何况现在解放都好几年了,不能再信这一套了!你儿子的病,是肝脾不和,脾肾阳虚引起的。这水壁虎的肝,《本草纲目》上说能温肾补肝利水,少了它可不行啊!想求还求不到呢,幸亏你们这儿有。再说就算有神仙,神仙可是一向大慈大悲的,不会见死不救!你放心大胆去弄,你怕犯忌,多烧几炷高香就是了!”
  山婶想想也对。送走郎中,阿英却犯愁了,吃这鳄肝,得活生生地杀死一条水壁虎啊!龙生肯答应吗?
  水牛叹道:“算了算了,这岂不是在割龙生的心头肉吗?他忍心给,我还不忍心吃呢!唉,活一天算一天吧!”
  山婶白了儿子一眼:“呸呸呸,乌鸦嘴!不要乱嚼舌头!郎中先生的话不会错的,吃下这药肯定会好的!”
  山婶使了个眼神,叫阿英去找龙生,阿英却低头站在那里不动,很为难。山婶生气了:“好好,我自己去求他!说起来,他还叫我一声娘呢,怕他不答应!”
  山婶正要出门,龙生倒是自己来了。
  山婶连忙泡上一碗热茶,满脸堆笑:“龙生,水牛和你比亲兄弟还要亲,是不?”
  龙生点点头,觉得话中有话,迷惑地看着山婶。山婶把郎中先生的话说了一遍。龙生一怔:“这郎中也太缺德了,什么药引子不好用,偏要用水壁虎的肝,哼!真是的!”
  龙生满脸怒气,茶也没喝,起身扭头就走。
  龙生回到自家屋里,胸口憋得慌。杀鳄取肝?这岂不等于拿刀杀自己的儿孙吗?倒还不如从我身上割几块肉来得爽快!这辈子上无老下无小,除了它们还有什么!龙生喝着闷酒,越想越不是滋味。想想这二十多年来,山婶一家对自己的好处,想想阿英那双忧郁的眼睛,她们难得求自己一点事,更何况是救水牛的性命,能不答应吗?可是这叫自己如何下得了手啊!龙生心乱如麻,想哭都哭不出来。
  龙生咕咚咕咚喝下半瓶白酒,醉得头脑发晕,一片模糊。他踉踉跄跄闯进杀猪屠,老族长的孙子黄大头家的院子。黄大头正赤着膊,给一头泡在热水缸里的肥猪褪毛。
  龙生硬着舌头,指指那把锋利的杀猪刀:“大、大头,帮、帮个忙,带上它,跟我走!”黄大头一愣。
  “走、走啊!又不是叫你去杀人,你怕什么!”
  黄大头迟疑一下,带上刀跟在龙生身后。龙生回到屋里,取了半瓶白酒,拎了一桶活鱼,来到荡边的一片树荫下,那里有几条小鳄在戏水。
  龙生从桶里捞起几条鱼,朝它们扔去,鳄鱼抢食起来。一条小鳄没抢到,游到岸边,可怜兮兮地瞅着主人。龙生举起一条鱼朝它晃了晃,却不扔下,转身走出几步。小鳄不知是计,爬上岸紧跟在龙生身后。龙生将小鳄引到一处桑树地里,把鱼扔给它,它快活地大口吞食着,眨眨眼睛还想要。龙生按住它,将酒瓶塞进它嘴里,灌了一大口,小鳄被火辣辣的酒呛得浑身发抖,尾巴辟啪直甩。龙生忙又喂给它一条鱼,接着又灌了几口酒。小鳄乖乖地任凭主人摆布。不知是酒多了,还是它明白了什么,一双眼睛泪汪汪的,龙生也泪汪汪的。黄大头在旁边看着,觉得鼻子酸溜溜地难受。
  鱼吃光了,酒也灌完了,小鳄直挺挺地趴在那里,醉死过去。
  “大头,只许取它的肝,别的甭动!完了给水牛送去,手脚轻点,别让它太疼!”
  龙生泪眼模糊,转身拨开桑树条,朝外跑去,他不忍心看着这场面。刚出几步,猛听小鳄一声惨叫,那叫声仿佛孩子被刀割伤了喊爹娘似地。龙生心猛地一阵紧缩,忍不住转身又跑了回去。
  黄大头捧着一团绯红的肝脏,似乎还在跳动,成串的血珠子,从指缝里滚出来,滴落到酥松的黄土上,绽成朵朵红梅。
  龙生瞟了一眼,顿觉一阵昏眩,慌忙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小鳄仰天躺在血泊之中,花白的肚子被开了膛,嘴巴一张一张地还在喘气,眼珠直勾勾地看着主人,眼角滚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1] [2] [3] [4] [6] [7]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