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期

人鳄情未了

作者:臧勇强




  龙生突然哇地一声,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腿一软,扑通跪下,负罪地垂下头。
  龙生抽泣着,用双手刨出一个土坑,刨得十指鲜血淋漓。龙生脱下褂子,裹起小鳄,轻轻地放入土坑,一边盖着黄土,一边哽咽道:“不是我心狠,实在是没办法,只有你才能救水牛,你就救救他吧!要怪就怪罪我一个人!”
  龙生做起一座小坟,忽听身后传来几声抽泣,扭头一看,原来是阿英。她站在旁边观看多时,早已泪流满面。龙生扶着腿,吃力地站起来,哽咽道:“跟它们做了这么多年伴,心里怪难受的!”
  阿英不语,一双大眼睛,泪水涟涟的。她动情地看看龙生,跪到坟前,捧起黄土撒到坟上,随手摘了一朵蒲公英花,插在坟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那花鲜黄鲜黄的,很艳丽。
  自水牛吃了鳄肝后,果然灵验,身体慢慢地好了起来。山婶可高兴极了。可是龙生却不知偷偷掉过多少眼泪,还独自到那座小坟上去祭奠过几回。
  算起来,水牛跟阿英圆房,也有整整七年了,可是阿英还没有怀上孩子。山婶急坏了,守了一辈子寡,就盼望能早点抱上孙子。山婶后悔当初贪便宜,招了个童养媳,脸色整天阴沉沉的,话也越来越难听了。
  阿英实在委屈,记得和水牛同床七年,可他从来没能做成那事,一趴上来就黄了。
  这天,龙生帮阿英插早稻秧,两人坐在树荫下歇脚。龙生关心地说:“听说湖州城里有个姓臧的郎中先生,治这种病很灵的,快去试试吧,早点生个孩子,也省得受气!”
  阿英忧郁地看了看龙生,话到舌尖,又咽了下去。心想平日里除了他,也没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了,可是这种事,在姐夫面前,如何说得出口呢!阿英眼圈发红,泪水直打转,低头唉叹,良久才爆出一句话来:“再灵也没用!唉,反正这一辈子是生不出孩子了!”说罢,不再言语。
  半个多月过去了,秧苗长得绿油油的,很茂盛。
  阿英拔完稗草,觉得火辣辣的太阳照得头晕。田野无风,闷热极了。她上了田埂,来到荡边,岸边泊着一只菱桶。她爬进菱桶里,用手划着水,朝阴凉的杨树丛里漂去,那里一群母鳄正在戏水。芦苇荡里凫出一条大公鳄,围着母鳄兴奋地转着,在水面上狂游不息,发出哄哄的求爱声。一条漂亮的母鳄,呼呼应着迎上前去。两条鳄鱼并肩游往静处,母鳄温顺地吻吻公鳄,害羞地将身体沉到水里。公鳄跨上母鳄的背,一对前爪搂住她的腰。两条鳄鱼狂热地在水底翻腾着进行交配。
  阿英痴痴地看着,心怦怦直跳,脸色涨得彤红。她记得刚到山婶家,做童养媳不久,那天她在荡边割猪草,瞧见水壁虎搂在一块,又是翻腾又是厮咬,惊叫起来:“龙生哥,水壁虎打架了!”
  龙生朝荡里一看,诡秘地笑道:“不是打架,它们在做蛋!”
  “做蛋,什么叫做蛋呀?”
  她现在都懂了,可是懂了又有什么用呢!她心里掠过一丝伤感。
  荡风吹来好凉快,阿英觉得汗湿的衬衣贴在身上粘糊糊地难受,见四野静悄悄的,便划着菱桶,朝芦荡深处漂去。那里有个小水湾,水很清,也很安全。夏天,在田里干活热了,她常躲到那里去洗澡。
  阿英脱光衣裤,在水里搓洗了一阵,晾在菱桶上,光着身子,快活地凫进水里。
  龙生午饭喝了酒,正躺在荡边一处树荫下打瞌睡,迷糊中,听见芦荡深处传来一阵清朗的情歌,好生奇怪:大白天,烈日当空,谁在芦荡里?
  龙生好奇地走进密匝匝的芦苇丛,拨开一看,顿时一股热血呼地直冲脑门。只见一个女子,赤裸着雪白的身体,凫在水里和一群小鳄在戏水。她一个劲地泼着水,搅得荡水哗哗直响,翘起的乳房不停地颤动着,诱人极了。龙生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痴迷地看着这如画的美景,还以为传说中的水仙姑出现了。
  阿英听见身后的芦苇沙沙作响,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龙生。她吁了口气,反倒不惊慌了,长发潇洒地一甩,依然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不闪不躲,仿佛想让他看个够似的。倒是龙生乱了神,惊慌失措地拨开芦苇,朝荡外逃去。
  阿英从芦荡里出来时,神态很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龙生蹲在树荫下,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粗气,才定下神来。他正望着荡水发呆,见阿英过来,脸憋得彤红,局促不安地扯着地上的草根,嗫嚅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
  “咦,我又没有怪你!”阿英拢拢头发,凄然一笑:“唉,这人啊,还不如荡里的水壁虎!”说完朝村里飘然走去。
  龙生愕然。
  自从那天被龙生撞见,那双饥渴而又惊慌的眼神,不时在阿英脑海里闪现。想想龙生壮实的身体,再看看水牛搓板似的胸脯,她心神恍惚,心里涌起阵阵难言的苦涩。
  夜深了,阿英给蚕宝宝喂完桑叶,睡意全无。婆婆和水牛睡得很死,发出均匀的鼾声。她走出蚕室,屋外星斗满天,蛙声四起,几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飞来飞去,夜风掠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透过竹林,她见对面龙生屋里,还亮着油灯,依稀传来一阵幽怨的笛声。那笛声她很熟悉,每当龙生想念阿娥的时候,便会吹起这支曲子。她心弦一颤,迟疑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沿着林间小路,悄然走去。
  蚊子很多,屋子里弥漫着艾草燃烧的气味,龙生赤膊坐着,轻轻地吹着笛子。他刚喝完酒,面色发红,神情哀伤,正沉浸在回忆中,猛觉门框上靠着一个女人,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像团火在燃烧。龙生心一哆嗦:“哦,是阿英,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阿娥呢!”
  “唉!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你还念着我姐啊!”
  龙生眼圈发红。
  “龙生哥,你心眼太好了,再娶个嫂子好好过日子吧!别苦了自己!”
  龙生使劲摇摇头。
  阿英轻轻叹了口气,见一只蚊子正叮在他肩上吮血,伸手掐死了它,手指轻轻地抚摩着那块红疙瘩。龙生顿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忍不住一把捏住她的手,觉得又暖又软。他动情地注视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喉结蠕动了几下,无限感叹地说:“你真像你姐,你要是阿娥,那该多好啊!”
  “那……那你就把我当作阿娥吧!”
  阿英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大胆地扑到龙生怀里。
  龙生激动地叫了声:“阿娥,我的阿娥!”猛地搂住阿英,搂得紧紧的,深怕她突然飞走。他感觉到那对结实的乳房,隔着一层薄薄的布,像团火球在燃烧,仿佛要把他的胸膛熔化。他从她的头发里脖子上,又嗅到了那种很好闻,却已经很久很久未能再闻到过的馨香,他痴迷地吮吸着,心狂跳起来,情不自禁地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她静静地躺着,合上双眼,脸颊绯红发烫,耸起的胸脯一起一伏,心底荡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慰。忽然,她觉得一阵锐利的疼痛,紧随着一阵昏眩潮水般地袭上来,旋即快乐和痛楚交织的感觉,传遍全身……
  他那急促而势不可挡的喘息声减弱了,恍惚间,他惊讶地叫了起来,迷惑不解地看着那桃花般的血斑。
  她别过脸去,嘤嘤地哭了,哭得很伤心。
  霎间,龙生明白了许多事理,为水牛白白地做了一回男人而感到惋惜,又为阿英深感委屈。正想抱着她安慰几句,猛然醒悟过来:她不是阿娥,而是山婶的媳妇,水牛的老婆。他心底升起一阵愧疚。
  “这算什么呀,我怎么这样混蛋!”他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
  阿英止住哭泣,从内心爆发出一阵哀怨:“我知道这样做不合女人的本份,可是谁叫他没用!生不出儿子却怨我,我受够了冤枉气!”旋即,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泪水涟涟地乞求道:“龙生哥,帮我生个儿子吧!”
  儿子?
  龙生眼前一亮,顿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不顾一切地抱住她,两颗心又紧紧地溶化在一起……
  秋天到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树,结满了果实,彤红彤红,晶亮晶亮,沉甸甸的,压得树枝弯了腰。
  阿英烧菜时一闻到油烟味,忍不住直打恶心。见水牛老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不由心里发慌,神不守舍。不是菜刀划破手指,就是失手打破碗。
  山婶的脸上,却终于露出笑容,亲手烧了几只小菜,带上酒,乐呵呵地去庙里谢河神了。
  龙生得知阿英有了身孕,又喜又愁,觉得做了件亏心事,不敢再去水牛家,见到山婶和水牛,就远远地避开去。
  龙荡边的桃花又谢了。水壁虎出洞那天,水牛死了。
  河神下蛋那天晚上,阿英生孩子了。
  满月那天,山婶喜气洋洋地送来六个红蛋。
  “龙生,帮水牛的儿子取个名字吧!”
  龙生嗓子里冒出一股很苦的味道,心里发虚,不敢正视山婶。他眯着眼睛,凝视着门前那片将两家连在一起的金竹林,竹叶青翠青翠的,很好看。
  “叫竹青吧!”
  水牛3周年忌日那天,阿英到坟上烧了灵座,算是脱了孝。她打扮一新,高高兴兴地烧了几只婆婆最爱吃的小菜,吃饭时,把水牛临终前交代的话,提心吊胆地告诉了婆婆。
  山婶一惊,手一哆嗦,筷子掉在了地上。她愣愣地看着阿英,半晌才说出话来:“什么,你想跟龙生去过?你忘了,是谁把你拖大的!这些年我哪里亏待了你?你倒好,水牛走了才3年,你就心野啦!俗话说‘好女不嫁二夫,好马不驮二主’,水牛九岁死了爹,这20多年,我不也过来了!再说青儿是水牛的根,是我家的香火,是我点一炷香,磕一个头,向河神老爷求来的!你好狠心啊,想叫青儿去做拖油瓶!龙生是水牛的兄弟,又是你亲姐夫,你不怕别人笑话,我还怕呢!你就给我死了这条心吧,除非我死了!”
  山婶一边唠唠叨叨,一边抹眼泪。阿英眼泪直打转,真想把水牛的病说出来,好让婆婆知道,青儿根本不是水牛的种。可是话到舌尖,一想到水牛生前那副可怜样子和他交代过的话,忙将秘密和委屈,连同泪水咽进肚里。
  而老实憨厚的龙生,在山婶面前,也始终拉不下这张脸。于是,这桩好事,最终成了眼巴巴的相思……
  一晃就是20多年,龙生老了,阿英也老了,山婶70多岁了,身体仍很硬朗。阿英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心酸。而青儿已是20多岁的小伙子,成了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仍不知其中的秘密。
  
  第七章 端午祭神
  
  端午节这天,村里热闹非凡,祭神开始。 24个小伙子,头扎红绸布,身穿白短褂,扎着黑腰带。8人一船,4人一边,手持木桨,随着一阵激昂的鼓声响起,使劲划起木桨,龙船朝荡中行去。
  鼓钹声震撼着龙荡,传出很远很远。村民们欢笑着吆喝着,往荡里使劲扔着粽子、鲜鱼、时鲜果品。老太太们在草地上点起香案,虔诚地叩拜。龙船上几个壮汉,抬起系着红绸的肥猪肥羊,抛进荡里。猪羊在水面上,漂浮着挣扎嚎叫,一群大鳄像一艘艘舰艇,朝红绸飘动处飞速冲去。人群齐声欢呼:
  “改革开放,家家兴旺!”“包产到户,五谷丰登!”“年年有余,人畜平安!”“河神河神,万寿无疆!”鳄群撕咬着猪羊,搅得荡水波涛四起,水面上漂起朵朵血花。龙生伯蓦然想起当年祭神的场面,想起阿娥就是在那片水域被抛进荡里的。30多年过去了,仿佛就在眼前,不由得万般感伤涌上心头。他不忍心再看下去,挤出人群默默往回走。刚到门前,迎面遇上阿英。
  “怎么不去看热闹啦,不舒服吗?”
  龙生伯哀叹一声,抬头望着天空,满脸伤感。阿英明白龙生又在思念姐姐阿娥了,轻轻叹了口气,看看龙生,50多岁的人,背也驼了,满脸皱纹,而自己也已40好几,也有了不少白发,老了,都老了!阿英苦笑着。
  阿英忽然想起什么,脸上漾起压抑不住的喜悦,从袋里摸出一封信,悄声说:“快看,青儿来信了!说暑假要回家呢!”
  龙生伯眼睛一亮,眉宇舒展,接过信,想看可又不识字。他抚摸着信,好像见到了青儿,心里涌起一股又苦又甜的滋味。
  两人躲在静处,说了一阵悄悄话,见看龙船的人散了,深怕被人撞见说闲话,忙各自走开去了。
  这时,从观看划龙船的人群里走来两人,一个20来岁,瘦得像猴,村里人叫他野猫,是黄金荣的孙子。他领来一个人,30出头,瘦瘦的个子,戴副墨镜,此人是县城里的皮货老板,姓苏。虽然龙生伯跟黄金荣素有宿仇,但他儿子黄大头为人憨厚,再说,不管怎样,看在老族长的面上,龙生伯平日里见到黄金荣的儿子大头和孙子野猫还算客气。
  野猫上前招呼道:“您老喂鳄啊!”
  “你小子不好好跟你爹杀猪卖肉,又在外面撒野!”
  野猫一笑:“嗨,就凭我爹那些猪头猪脑猪尾巴,能赚几个鸟钱!如今我结识了一位大老板,专收皮货,那可赚大钱哩!苏老板听说这里有鳄鱼,叫我领他来看看!”
  苏老板摘下墨镜,眼珠瞪得溜圆:“真奇怪,这里怎么会有鳄鱼呢?”
  龙生伯得意地笑道:“城里人没见过吧!别看咱们这地方穷,宝贝还是拿得出几件的!”
  苏老板蹲在荡边,两眼死死盯住戏水的鳄鱼,半晌才直起腰,满脸堆笑地递上一根香烟:“老伯,这皮可是好东西啊,我出个高价,卖几条给我!”
  龙生伯瞪了他一眼,生气道:“一万块一条,你要不?哼,你以为什么东西都可以卖钱吗?有几个钱神气什么!”
  野猫知道龙生伯的脾气,扯扯苏老板的衣袖。苏老板尴尬地笑笑,不再多话,跟着野猫进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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