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4期

乱世游侠

作者:唐国兴




  田应全朗声道:“唐兄莫要介意。如今的革命形势,正是上应天时、下顺民心,纵然是那清狗的千千万万人马,我光复军也踏之如同齑粉!谅龙云飞他们不过三人而已,哪里能阻挡得住革命的步伐?”这话说得依然很有豪气,众人均是点头不已。唐力臣一拍桌子,喝道:“正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田三怒、龙云飞若敢对抗革命,我也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是夜,野牛渡上灯火通明,众人秘密商议,直到深夜方散。
  
  第五章 病榻
  
  田三怒足足昏睡了两天,恍恍惚惚中听得不断有人为自己拿脉,胡诌什么“血气不调”、“肝火上扬”之类鬼话,也不断有人替自己擦汗、喂药。身边似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会儿他终于清醒过来,勉强睁开眼睛,还未看清周围景况,就听有人叫道:“哎呀,大侠醒过来了。绿茗,快去禀报小姐。”声音未停,一张老脸已映入他的眼中,谄笑道:“大侠,你昏迷了这么久!哎呀,可把我们给忙坏了。医药局、洋医所的人都来过,都没得什么办法呢。亏得小姐念的书多……”
  田三怒见她一张口就没完没了,便插话道:“这是什么地方?”他见这里布置奢华,不像寻常人家,是以有此一问。
  那老脸怔了怔,笑道:“哟,这个你还不知道么?这里就是咱们城里最贵气的地方——道台府呀。”
  田三怒心中一惊,刚想再问,门外有人叫道:“老爷来了,小姐来了。”门帘一闪,朱小姐微笑着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套素雅的学生装,乌黑的头发上束了一根绿色丝带。在她身后,是一名身材瘦高、穿着锦袍的老者,正是这湘西十四县的最高官员——道台大人。
  田三怒一阵血往上涌,但碍于情势,不得不欠身道:“道台大人,请恕小人无礼。”朱益浚抢上一步,扶住他道:“壮士休要多礼。壮士乃本府小女的救命恩人,那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冰芝姑娘本来走在前面,见到他后,便站住了,这时才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着点了点头。
  朱大人在床沿坐下,说道:“田壮士,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你曾孤身追敌五百里去诛杀恶徒;曾经独挑黄罗寨,将悍匪莫七元扔下万丈悬崖;又率弟兄铲除了欺压百姓的恶霸游少清。真不愧为一代大侠!当今世道纷乱,革命党借着势力庞大,四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正需要壮士这样的侠义之士来替天行道、伸张正义。本府一向求贤若渴,今天能遇到壮士这样的人才,真是本府幸甚!万民幸甚!”
  田三怒欠身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心中暗想: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和蔼可亲的老头,竟是那杀人不眨眼、双手沾满了汉苗百姓鲜血的恶魔!
  冰芝小姐插嘴道:“阿爹,说那么多干什么?”
  朱益浚呵呵一笑:“你看,我一见到壮士,就高兴得什么都忘了。田壮士,实不相瞒,我已经委任你为道标中营游击。我道台府直属兵丁五百余人全归你管,克日即可上任。你看如何?”
  田三怒微微咳嗽道:“小人……小人才疏学浅,实在不能担此重任。”
  朱益浚将手一摆:“哎,壮士不必过谦。大丈夫身处乱世,正当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当初包公手下有南侠展昭,施公手下有金镖黄天霸,俱是绿林豪杰出身,也都能为朝廷效力。田壮士身手不凡,值此朝廷用人之际,难道不想与展昭、黄天霸之类一较高低?”
  田三怒重重咳嗽几声,喘息道:“小人前日中毒太深,身体虚弱。请容小人将养几日,再行定夺吧?”
  朱益浚也不勉强,站起身道:“好吧。壮士请安心静养。本府军务在身不便久留。”转向陈嫂道,“陈嫂,要好好照顾田壮士,知道吗?”那陈嫂答应一声。他又回过头来,“田壮士,你且安心静养。本府诚心求贤,那中营游击正虚位以待,望你不要辜负了本府和镇竿城这数万百姓之厚望!”说罢,走出门去。
  朱益浚一走,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冰芝小姐道:“陈嫂,大侠的药熬好了没有?”陈嫂应道:“是,差不多了,我去看看。”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
  这么一来,房内就只剩他们两人了。田三怒更觉得不自在,刚欲说话。冰芝小姐道:“大侠,你……好些了么?”田三怒道:“好多了。这几天……”冰芝小姐接口道:“那算得了什么?我自小没了娘,很多事都是我自己做的。”田三怒心中一震,听她的口气,难道这几天是她在给我敷药擦身?这怎么可以?他身上一阵发热,口中却道:“多谢小姐挂怀。那陈嫂照顾在下……很是周到。在下再过一会儿,就可以走动了。”心想我假作不知,便可以蒙混过去。
  冰芝小姐嫣然一笑:“我在长沙念了几年书,这护理病人的事,只当作是小菜一碟呢。大侠,那‘中营游击’……”
  田三怒心道:嗯,原来她是将我当作普通病人来着,可不能误会了。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道:“小姐,你别口口声声叫我‘大侠’好不好?按江湖习惯,就叫我田兄好了。”
  冰芝小姐道:“陈嫂她们都说像你这种行侠仗义的人,就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大侠呢。好吧,我不叫你‘大侠’,你也别叫我‘小姐’了。那天你不是叫我‘冰芝姑娘’么,这也是江湖上的习惯,是不是?”
  正说笑间,陈嫂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看见他们聊得开心,不觉暗自惊奇。冰芝小姐叫道:“好呀,药来了。躺下吧,我来给你敷药。”
  田三怒再怎么洒脱,这时候也不能让她为自己敷药了,何况他毒性已然祛除,身体已基本恢复。当下将眉头一皱,说道:“这药方是谁开的?好像有点不对?这样吧,冰芝姑娘,你派人到水门口……唔,还是我自己去吧。我这毒中得太深,光敷药不能祛除,须得尽快服用解毒丹……”说着,挣扎下床,拔腿就走。
  冰芝小姐急道:“怎么这么急?你能行么?”
  田三怒笑道:“我已经好了,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这些天多谢你们了。”说着,提气跃了几跃,果然活动自如。冰芝小姐与陈嫂见了,都是惊奇不已。
  
  第六章 镇竿城
  
  田三怒出了道台府,就径直往家里走,心中暗暗回想:“那天我发信号叫两位兄弟来,却怎么又到了道台府去了?他们找不着我,定然焦虑至极。”果然,回到家中,两位兄弟正坐立不安。那龙云飞破口大骂着,又要去寻哥老会的晦气。田三怒叫道:“二弟,哥老会又碍着你什么事了?”
  听见他的声音,屋内两人顿时又惊又喜,立刻抢出门来,拉着他的手道:“大哥,这两天你到哪里去了?我们还以为那帮哥老会的蠢贼把你……”
  田三怒笑道:“哥老会?他们有这本事么?”
  龙、任二人咧嘴一笑。龙云飞从怀中掏出那枚钢镖:“还不是因为这个。”
  田三怒看见钢镖,登时脸色一沉,道:“此事有些蹊跷,咱们进屋去说。”到了屋内,他将那晚战退原守信、相救朱小姐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道:“咱们在常德府见到革命党造反,那都是何等的英雄豪杰!正是师父所说的‘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了。这才回来准备助他们一臂之力。却不想革命党中也有这种奸淫掳掠之徒。二弟,三弟,你们有何看法?”
  二人听了,都是一阵沉默。龙云飞道:“那天我们在大街上找到这枚钢镖和‘云香散’的粉末,猜想必是哥老会的人犯了啥事被大哥撞见,然后使出肮脏手段捉了大哥。我们又探听到哥老会的人正在野牛渡聚集,就混了进去。三弟在外接应,我进了他们总舵。却听见他们正在商议什么‘攻城大计’,才没有把事情闹大。早知这样,真该让那姓唐的好好出一出丑!”
  任天侠年纪虽小,但随两位兄长闯荡江湖多年,行事也颇有经验,当下想了想,道:“我们想哥老会里一般都是些贫苦百姓,现在又入了革命党,应该不会与大哥发生冲突,谁知……”言语之中,似乎对革命党颇为失望。
  田三怒道:“出了这么一个败类,也不能说革命党就全都不是好人了。那满清政府数百年来欺压百姓,所犯罪责又何止一件两件?在常德的时候我就想过,要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安乐日子,首先要打垮满清政府。咱们这些年来行侠仗义,又能杀得几个恶人?目前革命党势力强大,深得民心。当年‘吴王’(清乾嘉年间苗民起义领袖吴八月)、‘神王’(清末民初“神兵起义”领袖吴老生)未能实现的愿望,现在就全得靠革命党来实现了。”
  龙云飞、任天侠都点了点头。
  田三怒继续道:“至于革命党内部良莠不齐,那也是在所难免的。本来咱们只须将这些情况通报给他们领头人物,由他们内部自行处理就可以了。问题是:第一,那领头人物未必肯相信咱们;第二,那姓原的在我手中吃了亏,必然怀恨在心,说不定会想法报复;第三,二弟潜入他们总舵,已经引起他们的不满,若是有人乘机挑拨,势必会对我们不利。”
  龙云飞昂然道:“师父常说‘天下之势,应该让有德者居之’。大哥,我卧虎岗、黄沙寨还有数千人马。不如咱们自己打下这镇竿城来,你来坐镇天下吧。”
  田三怒摇摇头,并未回答。任天侠道:“要不然,咱们暂时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待他们两虎相争,局势稳定之后再回来。那时再相机行事,怎么样?”
  田三怒道:“当年师父传授我们武艺的时候,经常说‘侠义为怀,应该时刻关心百姓疾苦’。如今世道纷乱,百姓遭殃,镇竿城前途未卜,正是你我兄弟尽心尽力之时。逃避不是办法,出头露面也还没有必要。我们仍要帮助革命党夺取天下,但对于凶恶之徒,不管他是满清官员也好,是革命党也好,都要极力铲除!”龙、任二人点头答应。
  田三怒又道:“至于卧虎岗人马,暂时先不要动。如果革命党不行了,或者他们虽夺得天下,却没有解脱黎民疾苦,那时再动不迟。”
  当晚,田三怒依然四处巡游一番,看看夜深,便欲回家休息。行至正街街口,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是守城的兵丁巡逻到此。田三怒不想与他们碰面,轻轻一纵,上了屋顶。待这队兵丁走过,方才准备下来。忽见对面拐角处闪出一个人影来,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田三怒心中一动:好呀,那话儿来了。轻轻跟上。
  但见这人来到转角,从背后袋子内取出几张白纸,似乎是布告之类,飞速往墙上一贴,又急急溜走。
  田三怒心下大奇,掩过去偷偷一看,果是几张布告。中间一张标题部分写道“湖南军政府示”,下面方方正正盖着一块大印。田三怒一阵兴奋,也有些好奇。便悄悄跃上屋顶,又尾随那人而去。但见这人每转到一处路口,就拿出几张布告来贴。这样转了几转,来到一处死胡同。突听得“踏踏踏”又一队兵丁走了过来。那人无可逃遁,正没理会处。田三怒飘身而下,在他胸口轻轻一点,顺手又将他提上屋顶。
  待巡逻兵丁走过,田三怒反手解开那人穴道,轻声笑道:“伙计,你是头一回干这差使吧?”那人喘了口气,问道:“阁下是田三怒兄么?”田三怒大是奇怪,回头细看,登时认了出来,不觉诧道:“原来是田二公子。怎么,你……”田应全笑道:“久仰三怒兄大名,没想到今日有缘相见。三怒兄,若不嫌弃,请到舍下一叙如何?”原来二人俱是本地名人,相互间早闻大名,只不过一个是富家子弟,一个是绿林豪客,从未进行过正面交流罢了。田三怒也不推辞,拱手道:“如此甚好!”
  二人相互间心仪已久,很快熟络起来。来到田家大宅,只见偌大一个空宅,连一个下人也没有。原来田应全独自一人持家,周济穷人多半是一掷千金,这次为闹革命更是散尽了家财。当下田应全道:“我生性懒散,家兄又远在海外。寒舍蒙尘,让三怒兄见笑了。”田三怒对他的作为早有耳闻,见到如此情景,已隐约猜到一些,心中感动,正色道:“二公子仗义疏财,兄弟我一向钦佩。你我神交已久,客套话也无须多说。以后二公子但有所命,兄弟无不遵从。”他见田应全四处张贴革命党布告,已猜到了他的身份。他本来见原守信臭名昭著、唐力臣脾气古怪,对革命党已很有些失望。此时见到田应全光明磊落,英侠豪爽,对革命党又重新有了信心。瞬息之间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全力以赴,相助革命党完成光复大业。
  田应全道:“你我年纪相仿,又是同宗,就以兄弟相称吧。我有一事想请教一下,请三怒兄据实相告。”田三怒点头道:“请说。”田应全道:“上次朱益浚在天王庙前大杀革命党人的时候,是不是……”田三怒道:“‘大闹法场’那件事?那是我兄弟干的。我们本来想警告那朱益浚一下,叫他不要滥杀无辜。谁知他反而变本加厉,倒让许多好汉送了性命。想来真是惭愧。”
  田应全道:“三怒兄莫要过谦。你们这么一闹,那姓朱的以为革命党已混入城内,忙于清除内患,无暇顾及城外。让光复军获得了难得的休养、喘息之机。如今他困守孤城,革命党数万大军已重新集结,不日就可攻打进来。算来也有你们一份功劳呢。”他如此一说,等于是承认了自己革命党人的身份。
  田三怒早有准备,并不意外。楼上另外三个人却听得怦然心惊。原来这次田应全回城办事,除杜月梅同来外,还叫唐力臣挑选了两名轻功佳、枪法好的兄弟随同参与。刚才他本来是同其中一名弟兄一起外出的,不料黑咕隆咚的,转几个弯就走散了。这人已先他们一步赶回,眼下也在楼上,听见他们的说话,心中只是叫苦不迭:“怎么又碰见他了?我怎么这么倒霉?若是他们谈得兴起,上了楼来,岂不是要了我的命么?”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同田三怒会过一面的采花大盗原守信。
  

[1] [2] [4] [5]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