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5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顾师言总算是有点定力的,三痴道人的惊魂咒都吓不倒他,这回碰到这妖媚女子却比那些左道邪术更能勾人魂魄。顾师言道:“且慢且慢,在这大牢里寻欢作乐似乎有点不对劲。”女子道:“春宵苦短,及时行乐才是,管它天上人间。公子你看,花烛都燃去一半了。”
  美人在抱,顾师言不免色授魂与起来,正有点把持不定,忽闻远处隐隐传来芦管之声,幽幽呜呜,仿佛冷冷的月光穿窗泻入,这牢房虽被布置得好似洞房一般,却是没有窗户,锦幕后面是坚硬的石壁。顾师言心神一凛,推开伏在怀中的女子,站起身来道:“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那女子怔怔的,不知顾师言在说什么?那一刹那间,美丽的脸庞却现愚蠢之态。
  顾师言背过脸去,道:“姑娘别费神了,蒋士澄要我做的事我一定做不了,你请回吧。”那女子呆了半晌,道:“蒋大人只是叫我来陪公子,没有说别的。”顾师言道:“蒋士澄如此厚赐,在下消受不起,也委屈了姑娘。”那女子低下头,默不作声。顾师言道:“叫人送你回去吧。”说着,走到铁门前欲开口叫人,他知道铁门外虽然黑沉沉的好似一片死寂,但肯定有许多眼睛盯着这里。那女子道:“公子不用叫了,今晚我回不去的。”顾师言想了想,道:“也罢,姑娘便在这里歇一夜,明日代我谢过蒋大人美意。”说罢,席坐于地,闭目养神。听得那女子轻声叹息,顾师言起先还担心她再来纠缠,未料她独自坐了一会后,径自解衣歇息了,说实话,顾师言还颇感失落。
  半夜里红烛燃尽,墙角孤灯尚明,顾师言觉得背心有点冷,床上女子忽然开口道:“公子上床暖暖身子吧?”顾师言道:“用不着,不然前功尽弃。”那女子轻笑一声,不无幽怨道:“贱妾真的这么惹公子生厌吗?”顾师言道:“不是,只是在下不愿任由蒋士澄摆布而已。是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蒋云裳。”“姓蒋?”“贱妾是蒋大人府上歌妓,蒋府中从管家至伙夫都姓蒋,很多人原来并不姓蒋,入了蒋府就都姓蒋了。贱妾自小入教坊习歌舞,也不知原来姓的是什么。”
  蒋士澄四处搜罗美女用以贿赂高官猛将,顾师言早有耳闻,那些女子像货物一般被送来送去,想必也有很多伤心事。顾师言记起当年萦尘之父因怠慢了蒋士澄而被革职充军,若非姑母云华夫人相救,萦尘也已流落教坊了。顾师言不禁脱口道:“可怜可怜。”蒋云裳嘤嘤哭泣起来。顾师言道:“姑娘身有武艺,何不高飞远走?当年杨素府上歌妓红拂与李靖夜奔,后世传为……。”顾师言忽然住口不言,心想这不是明摆着自比李靖,要蒋云裳来救自己吗?居心可鄙!
  李卫公与红拂女之事天下知闻,蒋云裳在教坊中便唱过《红拂曲》,听顾师言如此说,又羞又喜,低声道:“公子固然可比李卫公,贱妾却万万不敢比红拂娘子。”顾师言颇觉尴尬,道:“云裳姑娘误会了,在下不是这个意思。”蒋云裳并不理会,道:“云裳一定设法救公子出狱。”顾师言忙道:“此事非小,姑娘切莫轻举妄动,不然白白送命。”蒋云裳却痴心起来,道:“能为公子而死,云裳无憾。”顾师言倒无话可说了,只是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昏暗的油灯光影中,蒋云裳身着薄薄的贴身亵衣钻到顾师言怀中,这女子浑身发软,肌肤发烫,显然已情不自禁。顾师言这回可真是盛情难却了,蒋云裳愿为你死而无憾,你又怎能辜负如此深情?除了以身相许更无他途。
  待得顾师言醒来,见蒋云裳已先起床,正对镜梳妆,发长三尺,乌黑有光泽,蒋云裳反手梳理长发的姿态美妙之极。梳妆铜镜映出顾师言的面容,蒋云裳回眸一笑,道:“公子醒来了?”顾师言微觉羞涩,赶紧穿衣起身,就听得铁门响,却是神策军统领真修静在铁门外窥视顾师言。
  真修静脸有鄙夷之色,想必是见顾师言迷于美色令他不齿。顾师言也有点无地自容,搭讪道:“真将军。”真修静冷冷道:“足下在此大享艳福,不日将为魏公座上宾,杜瀚章公子为足下四处奔走求救,看来却是多余。”顾师言脸胀得通红,却无可辩解,只得老实道:“真将军教训得是,顾训知错了。”真修静见顾师言如此说,倒也不好过分深责他,道:“也难怪,谁能过得云三娘子的美人关呀!”听得蒋云裳轻咳了一声,真修静一凛,不敢多说,只是道:“杜公子让在下转告顾公子,他已请得白敏中相爷出面说情,或有回旋余地,望善自珍重。”真修静似还有话说,却终于没出口,叹息了一声,走了。
  蒋云裳问:“真统领是公子的好朋友?”顾师言道:“朋友的朋友。”蒋云裳喜道:“那么相救公子出狱便多了一份人手。”顾师言忙道:“不可连累真统领,他为我传信,已是担了极大的干系,你切莫对人说起此事。”蒋云裳乖巧地一笑,道:“云裳知道。公子你放心,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的,只是公子脱身后,不要忘了云裳才是。”顾师言“嘿”的一笑,却道:“你一孤身女子,此事太难为你,你帮我传个信便可,此人有神鬼不测之能,他若肯救我,或许有望。”蒋云裳忙问:“是谁?”顾师言环顾四周,没看到笔墨,道:“你等下出去后为我写几个字,到南梢门外找到那幢古宅,当地人称鬼宅,你把那信丢到围墙里便是了。”蒋云裳问:“写些什么?写给谁?”顾师言道:“便写‘顾训有难,恳请相救’八字即可,此人是一得道高僧,说了你也不认识,你照我说的做便是了。”云裳应允。
  铁门开处,蒋士澄带着那两个红袍客又来了。蒋士澄一脸坏笑,问:“顾公子,昨夜睡得可好?”顾师言被蒋士澄取笑,满不是滋味,拱手道:“蒋大人既然不计前嫌,便放在下出去,如此款待实难消受。”蒋士澄挥手让云裳退出去,对顾师言道:“咱家有要事与你商谈,你若识趣,便是魏公座上宾。”这话真修静也曾以讥讽的语气对顾师言说过。
  顾师言道:“蒋大人错认人了吧?在下不过是个下大棋的,虽说薄有家财,但在蒋大人眼里实在是不堪一哂的!无智无勇,百无一用,魏公与蒋大人不予追究在下之罪已是万幸,座上宾又岂敢奢望!”蒋士澄连连摆手道:“顾公子太谦了,江东孟尝名气大得很哪,你瞧,神策军一捋虎须把你抓起来,可捅了马蜂窝了,上至王爷公主,下至高官藩镇都出面为你说情,看来你这颗脑袋还真值得几个钱。”顾师言知蒋士澄脾气怪异,一意孤行,见有人为自己说情,说不定他更是非杀自己不可。
  果然,蒋士澄话锋一转,道:“不过咱家可不是怕事的人,你就是请得皇上来说情,咱家也不见得会买帐。”蒋士澄话虽猖狂,可也是实情,京畿戌军都掌握在内官之手,当年内官首领仇士良率神策军发动甘露之变,皇室贵族死伤甚众,宪宗以后的几朝天子都是内官拥立的,是以马元贽一直居功自傲,认为宣宗若无他一力拥戴,哪里做得成皇帝!
  顾师言横下一条心,道:“蒋大人有话便直说,顾训也只有命一条。”蒋士澄不慌不忙地道:“是呀,命只一条,很宝贵的,万万不可轻易给丢掉。”顾师言冷眼相看。蒋士澄道:“好,咱家也喜欢爽快人,便直说了吧,你也是在京中久住的,想必知道魏公一向爱惜人才,顾公子围棋固然天下第一,更难得的是交游广、人缘好,魏公看重的就是这一点。”顾师言还是猜不透蒋士澄想要他干什么,信口道:“是呀,在下倒是识得几个奇人异士,其中最有名的便是罗浮山人轩辕集,蒋大人可曾听说过这位轩辕真人的大名?”蒋士澄闻言面色一变,道:“轩辕真人乃武宗朝国师,谁人不知!顾公子与轩辕真人很有交情?”顾师言看着蒋士澄惊疑不定的脸色,心知抓到其要害,便道:“在下幼时体弱多病,蒙真人授以内家功法,从此百病不生。不瞒蒋大人,去年我流亡西川,轩辕真人适在成都青羊宫,言谈甚欢,真人说新年赴京将谋大事,邀我同行,我问是何大事?真人却秘而不言……”蒋士澄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顾师言接着道:“哦,是了,蒋大人莫非欲结识轩辕真人,这个容易,真人与其两位弟子已在京中,蒋大人若肯赦在下无罪,在下自当引荐效劳。”
  蒋士澄看了看身后两位红袍客,对顾师言道:“很好,你肯为咱家做事,咱家不会亏待你,咱家今日还有事,明日再来与你好好谈谈。”顾师言忙道:“那就不用再把我关在这里了吧?”蒋士澄心事重重,不愿在此多耽搁,道:“有美女相伴,你也不会寂寞,便多呆几日又何妨。”说罢,关上铁门走了。
  顾师言倒在床上独自发笑,心想:这事够蒋士澄忙乎一阵去了,太监们疑心极重,说不定会让轩辕集与马元贽、蒋士澄他们互相猜忌。那日顾师言与戚山堂、卞虎三人夜探乘天门道观,听得轩辕集说魏公召他进京有大事相商,这下子顾师言信口说出,看蒋士澄那副样子,看来此事非同小可,或许关系到社稷安危。顾师言虽猜不出马元贽、蒋士澄他们究竟有何图谋,但涉及宫廷权力之争是无疑的,对这些尔虞我诈之事顾师言向来不感兴趣,不论谁整谁都脱不了肮脏和血腥,对顾师言来说,有棋可下便是天下太平。姊夫傅敬梓曾讥笑他胸无大志,顾师言却自以为高人逸志非俗人所知,现在给投进大牢,哪里还风雅得起来。昔日秦相李斯临刑对他儿子哀叹说欲出上蔡东门纵鹰搏兔,其可得乎?顾师言也想起年初在柴桑与萦尘闺阁围棋,温馨旖旎,今欲重温,只有在梦中,思之伤感。
  一日三餐自有人送来,不知蒋士澄究竟要怎么处置他?顾师言有点后悔早间没让蒋士澄把话说完,看他究竟想让自己为他做何事?也许待蒋士澄查明顾师言完全是一派胡言之后,一怒之下砍他的头也说不准。杜瀚章虽然请出白敏中,但马元贽不买帐又能奈何。不管怎样,自己这条小命是捏在别人手里。又想起蒋云裳来,这女子容貌其实算不得绝色,然妖姿媚态,却非言语所能形容,一夜缠绵之后,顾师言还真有点想她,但指望蒋云裳来搭救,实在有点异想天开,只不知她今夜还会不会来?
  正这样想时,见铁门“咣铛”打开,蒋云裳翩然而入,满脸喜色,却是不言语,看着身后的铁门关上,方道:“公子,你有救了!”顾师言又惊又喜。蒋云裳道:“早晨我离开后便想着为公子传信,却遇见真统领,他问我何事匆匆出门?我本来不想告诉他,但转念一想他也是公子的朋友,便实说了,哪料到真统领受一位姓杜的公子之托也在想法子解救你,他叫我别去传信,人多手杂反而会出漏子,真统领似乎已有救你出去的良策。”顾师言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道:“真统领甘冒奇险救我,岂不是毁了他的前程?”云裳道:“真统领说这些年在神策军也不甚得意,欲回衡山修道,这回受西川杜公子重托,其意已决。”顾师言甚是感激。
  约莫戌末时分,真修静带着个飞龙兵前来,顾师言刚想上前说话,真修静冲他使个眼色,突然扭身轻轻一掌斩在身后那飞龙兵后脑上,那名飞龙兵哼都没哼一声,便栽倒在地。真修静道:“剥下他衣服换上。”顾师言赶忙脱去外袍,将飞龙兵的铁盔胄、明光甲、画兽衫尽数换上,转眼成了一名飞扬跋扈的神策军兵士。蒋云裳低声笑道:“好俊的羽林郎。”真修静一把抓起地上那个摘盔去甲的飞龙兵放到床上,一抖被子盖好,手一挥,道:“走。”拉开铁门,三人鱼贯而出。铁门外又是一间房子,有两名军士守着,见真修静出来,便过来将铁门锁上,赔笑道:“真统领这就走了?”真修静“嗯”了一声,领着顾师言与蒋云裳扬长而去。
  顾师言心中狂喜,实未料到如此轻易便脱身了。心想:此番脱险后,我再也不会留在长安了,日本王子棋艺再高也轮不到我去对付,只待找到乌介山萝,让她与那颉啜大哥团聚之后,我便隐居山野,以棋酒自娱,从此不问世事。蒋云裳碎步跟在他身后,还用手拽着他的甲胄,这令顾师言有点发愁,不知日后如何安顿她?
  三人转过一座军帐,却见迎面一串孔明灯,有十余骑从辕门而来,为首者不是蒋士澄却又是谁!蒋云裳慌了,道:“糟糕。”真修静沉声道:“不要慌乱。”径直朝蒋士澄他们迎去。蒋士澄骑在大马上,看到真修静,便问:“真统领,轩辕真人来了没有?”真修静躬身道:“回蒋大人,小将未见到轩辕真人。”蒋士澄道:“那好,你到辕门候着,等真人一到立即领他来见我。咦,云裳怎么也在这?”蒋云裳只好从真修静背后转出,敛衽施礼道:“回蒋爷,那个顾师言把贱妾给赶出来了。”蒋士澄尖声笑道:“你们昨夜不是玩得很痛快吗?一夜夫妻百日恩,姓顾的怎么翻脸不认人!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今个儿还胡说八道戏弄咱家,若不是现在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早给他弄成阉人彘了。好了,你们去吧。”一提马缰,领着手下十余骑向大帐而去。
  待得他们转过军帐不见,蒋云裳拍着胸口低声道:“可把我给吓死了。”回头看顾师言,顾师言盔甲齐整,头盔下拉遮住眉毛,再系上风扣,一张脸只露眼睛和鼻子,只有挑灯细看才会被人认出。真修静道:“快走,此地不可久留。”三人刚到辕门口,却又遇上了轩辕集与三痴道人。把守辕门的一位统领见到真修静,忙道:“真统领,你领二位道长去见蒋副使吧。”真修静推托不得,只好对顾师言道:“马齐,你送云裳姑娘回府。”又对轩辕集师徒二人道,“真人,请,蒋大人已在中军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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