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8期

一步登天

作者:汪 焰




  李振邦见老太太将头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便小心翼翼站起身,轻脚猫手地带上房门,走下楼来。他在考虑事态的进程。无论如何在“十一”黄金周这段难得的时间里,他将了结这桩拖了几十年的和十几年的公案。
  李振邦发现所有的人都聚在小客厅里。
  牟大嘴一个哈欠连一个哈欠,却没有忘记同乔浪在争论当官的问题:“我说当官为啥?权力是个什么东西?权力就是钱的象征……”他一抬眼,望见李振邦走下楼,记起自己来这里的一个附带的使命,见见老太太,替曾校长说说情,这个表妹少说也往自己家里跑了十趟八趟,烟酒也送了不少,还有现金,总得有个交代,哪怕敷衍一下,实际上牟大嘴拍了胸脯:放心吧,一次搞定!让袁厅长做你们学校的顾问,没问题。他想一个快死的老婆子,太好哄了。但时至今日,牟大嘴还没有见过老太太一面。
  “老天爷,你这大律师真能说,看看什么时候了?我还排着队等见老太君哩!”牟大嘴还不懂别墅的规矩,没有老太太的吩咐,她是拒绝接待的,一则是精力有限,再则她烦那些无聊交往。
  春雨拦住了牟大嘴,温和地劝道:“牟先生,很对不起,老人家已经睡下了。”
  “什么?他律师是人,我就不是人?才几分钟时间就睡着了?我说当官的都是见钱眼开吧。嫌我穷,不见?”
  牟大嘴扯着嗓子喊了这番话,仍坚持要上楼去,牟天姿深怕老爸闯出祸来,坏了她的计划,赶忙出面制止:“老爸,您又喝醉了,在说疯话,还不坐下,有机会我来进言,不就是姑妈那点心病吗?”
  春雨乘机建议大家玩玩麻将或者打打扑克,牟大嘴兴奋得直搓两手,就要挪桌子搬椅子上阵,然而,李振邦却婉言谢绝了,他说海湾饭店太吵,自己喜欢安静,这次换到一家小旅馆,那里关门早,该回去了。
  “我找了一家老式小旅馆,那里不兴夜生活,我不想影响人家,深更半夜喊门。”
  在场的人都想挽留这个海湾别墅的特殊客人,因为他不是杨卓如的继承人中的一个,但最受杨卓如的宠信,而且又是杨卓如遗嘱的执行人。他的好恶肯定会影响杨卓如的决策。他的建议极有份量。他在楼上谈了很久,对于巨大的财富如何分配,点滴细节都要斟酌。能够从他嘴里掏点真货当然最好,至少也要讨点口风,以便应对之策。
  李振邦见大家兴致挺高,均无睡意,便也在小客厅沙发上坐下来,享用憋了半天没有抽的香烟,这会,谁也不嫌烟呛人。
  春雨毕竟是准主人,她已去厨房张罗了宵夜,然后对李振邦说:“李大哥,你怎么不住‘皇宫’或者‘黑天鹅’?听说这两家饭店也还不错。什么银色旅馆,楼也太旧,样式难看,谁给你推荐的?”
  “银色,白发也。我的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朋友,每次都住这家旅店,到底是老字号,外观不起眼,却有它的绝招,干净、烹调手段高明。这就是老家伙都愿意住这家饭店的秘密。”
  春雨笑道:“那你昨天来的时候,还向我发牢骚。”
  李振邦有滋有味地抽着烟,徐徐吐出烟雾,享受着健康专家们痛斥的看不见的尼古丁给他带来的快慰。
  “我在十天前就已经给他们预订了我的房间,那是一套一楼靠近海滨的套房,窗口正面临大海,后院有一座小巧精致的花园,你知道我这受心脏病折磨的人,爬楼如爬山。谁知道他们给我的是一套五楼的什么总统套房,几乎把我气死了。可是,经他们一解释,原来十天前就准备离开的一楼的房客,是一对年约八旬的外国夫妇,因为生病而改了行期。他们谢绝了一位领导家属想住总统套房的要求,特意留给了我以示歉意,我才消了气。再说旅馆的电梯间还宽大、平稳,所以我也就没有什么不方便了。只是下次来,还非得住一楼那一套。什么东西习惯了,就是最好的。”
  坐在小客厅里一端沙发上的牟天姿,正在啜饮着正宗咪咪,她听了李振邦对银色旅馆的一番介绍,扭头对在翻一本画报的乔浪说:“乔总,你干嘛不住到银色旅馆来,免得回海湾大饭店还要坐渡船,多不方便。”
  牟天姿对乔浪态度的转变,并没有引起方红军的不快,他反倒从内心感谢乔浪代替自己,以免牟天姿时时纠缠。至于乔浪是依靠什么人发迹,将来是否会以金钱为诱饵让牟天姿上钩之类的事情,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
  他冷眼观望着眼前的一切。
  乔浪一身穿戴十分讲究,光那件梦特娇,就值几千港元。如果不是李振邦在场,他简直要狂上天。他听见牟天姿问自己为什么不住银色旅馆,感到是对他的侮辱,但不便发作,只是语带轻蔑地回答:
  “那家小饭店吗?我还没发现。”
  “乔总,乔董事长,那家小饭店,也的确不是你呆的地方。”李振邦虽然嘴里衔着香烟,说话仍很清晰。
  乔浪偷眼瞧了一下李振邦,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仿佛小鬼遇见了阎王。
  牟大嘴已憋了好久没有开口了,机会来了,岂能放过:“乔董事长是什么角色?海州商界大亨,放个屁胜过雷响。现在这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时代,你李大律师名气再大,乔总吹一口气,你的律师楼不倒也要塌半边……”
  “老爸,你瞎说些什么呀?”
  “我瞎说?你不是看在乔总有钱,跟他跳舞跳得那么带劲?”
  春雨见他们父女二人起了争执,牟大嘴越说越不像话,赶紧将话岔开,说道:
  “昨天的新闻快讯你们看了没有?真正气死人了。一个小学的教师,揭发了同事奸污好几个女学生。可是,这些被糟蹋的女学生的家长,反倒怪罪女老师多事,说她搞得满城风雨,害了那些孩子的名声。当警方来取证时,女学生的家长都拒不配合,致使对那个禽兽不如的强奸幼女的坏蛋不能定罪。”
  李振邦若有所思地说:“关键在证据!”
  春雨愤然道:“肯定可以找到证据。”
  李振邦望了在座的几个人一眼,说:“事实不是一种主观愿望,在全世界不知有多少人犯了罪,却仍然逍遥法外。”
  “那是因为没有被发现。中国有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得了吧,”李振邦打断了春雨的话,“中国有许多老话、俗话都是过时的、不科学的、唯心的,以此来检验或者指导二十一世纪的人们生活,何止失之千里!”
  接着李振邦讲述了一个案例,那个心机极深的孩子如何将自己妒忌的对手摔至悬崖深谷的故事。
  “真令人难以置信。”春雨的心在颤抖。
  牟大嘴大着嗓门说:“哼!法院只要有钱收,前门进,后门出。”
  一直坐在小客厅角落一张单沙发上的汤影梅,她扫视了一圈客厅的人们,大家都认为这位法院院长一定会以最严厉的口吻来驳斥牟大嘴的污蔑之词,然而,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坐在那里,出人意料之外,居然一言不发。
  牟大嘴很满意自己语出惊人,他见没有人接他的话茬,便又继续说:“假若我吃了亏,我是不会靠那些贪官替我主持公道的。”
  “那你打算怎么干?”
  “回大律师的话,该骂的我咒骂他祖宗十八代,该杀的我拧断他的脖子。”
  “那么受到法律制裁的应该是你了!”
  “大律师先生阁下,我去杀一个人,难道还会通知证人?还不是‘偷偷的,打枪的不要’,像鬼子进村那样。”
  春雨急迫地说:“牟先生,千万别这样,你将难逃法网。”
  “不,你们别争了,我知道有这么一个案子,很有趣,也很令人悲伤。”李振邦望了一眼在座的人,他的目光的确像锥子。他狠狠地吸着烟,将那甘醇的美味吸入肺部,虽然心脏因此而有些隐痛。他爱烟胜过爱自己的女人,人的感情是会变的,而烟却永远忠实陪伴他,这也就是戒烟万难之故。
  “请说下去,真的,我最喜欢重庆台每晚的拍案说法。不过,最近的案子不像以前那么精彩了。”春雨眼巴巴望着李振邦。
  “我经手的案子太多了,我也记不清有多少凶杀案。”李振邦似乎在捕捉被尘封的记忆中闪现的某些东西,“正如刚才牟先生所说,杀人犯都以为自己做得十分隐秘,自以为是,他们的狡猾往往使人毛骨悚然,但带有一个共同点:凶残!尽管如此,我却记得有一个案例,虽然是从外地发过来的资料,却很特别。”
  “求你了,李大哥,少些铺垫,快些切入正题。”春雨呆在别墅里,就需要刺激的东西,“我爱听凶杀案,不死人的电视剧我都不想看。”
  李振邦“咦”了一声,他没有想到像春雨这么善良的中年女性,会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们的影视作品。
  “这个案子的当事人,姑且隐去年龄和性别,以免对号入座。事情是这样的:有两个人,亲如手足,像兄弟姐妹,二人相约在一条河中游泳。其中一个会游泳,另一个不会游泳。不会游泳的人被河水冲到下游,会游泳的去救他,却被冲入了瀑布,坠入深谷;不会游泳的安然无恙。”
  他停住了。
  “怎么就完了?不精彩。”春雨语调中充满了失望。
  “事情经过就是如此,简单极了,表面上看似乎是一次令人扼腕的意外事故而已。”
  李振邦的兴趣在吸烟,他让一支烟在快吸到尽头时,又接着点一支。
  春雨满腹狐疑地追问:“难道还有表面之外的东西?”
  “这是一桩陈年积案,据那个不会游泳的人说,他们不知道那条河的一端是瀑布,会游泳的人是被河中的冲力冲下去的。”
  春雨有些明白了,她说:“事实是——”
  李振邦望了一眼听众,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那个不会游泳的人,其实在这次事故发生之前,偷偷练习游泳,并已练成了潜泳专家。”
  春雨“啊”了一声。
  在小客厅里的另外几位,屏气敛息。
  “女士们,先生们。”李振邦清了清嗓子,像演讲似的,“我认为这案子本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因为太简单了,太平凡了,掩盖了它的精彩的一面。这是一桩异常巧妙的谋杀,是一个人事先对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心策划的谋杀。这个人,由于某种原因,这种原因嘛……好了,今天不涉及这个问题。这个人,把杀人的企图埋藏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出破绽。然后,在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人不会游泳的情况下,偷偷练习游泳。一旦时机成熟,就是说探明了河流的冲力、地势,然后相约去游泳,假装自己被冲到河流下游,靠近瀑布,会游泳的人去救他时,早已熟识水性的谋杀者潜入水中,将来救自己的朋友拖入水中,推下瀑布。这就胜过了刚才讲的摔跤的孩子的计谋,因为这种谋杀连失误的痕迹都不存在。”
  春雨喃喃自语:“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阴险毒辣?”
  “为了权,为了钱,这算啥?哪天没有*8*6人案?为几十块钱杀一个人的事还少?”牟大嘴总结似地说。
  李振邦掸了掸落在裤腿上的烟灰,站起身来,“不早了,我真该回旅馆了。”
  袁小雪却将宵夜的面点端上来,什么巧克力蛋奶酥、雪莉甜松糕、什锦冰淇淋,以及热气腾腾的虾仁云吞面。
  春雨倒了一小杯玫瑰酒递给李振邦:“把它喝了,好好睡一觉。”
  这时方红军走到汤影梅身边,俯身说道:“夜色多么好,出去走走吧?”方红军先走出了小客厅。
  汤影梅跟在他身后,走到大客厅落地窗前,望着外面洒满银色月光的阳台,内心里起伏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她掉转了头,回到自己的房间。
  宵夜的东西摆了一桌,可是大家都因为李大律师讲的案例而倒了胃口。
  袁小雪帮助春雨收拾客厅。
  牟大嘴往口里塞了几只小酥饼,顺手拿了一瓶桂花甜酒,也悄悄走出了客厅。牟天姿跟着她老爸出去了。
  小客厅里只剩下了李振邦和乔浪。
  乔浪恭敬地对李振邦说:“我到渡口去要路过银色旅馆,我来送您回去。”
  李振邦身子单薄,所以不怕热,只有他还穿着全棉的弹力长裤和一件长袖衬衫,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不能穿没有口袋的休闲服,须臾不离的笔记本、笔和香烟、打火机,都需要口袋。他收拾好了自己的那些随身携带的宝贝,向春雨道了晚安,在乔浪的陪伴下,离开了海湾别墅。
  李振邦见四下无人,便开了口:
  “乔总,别光顾跳舞,事情办得怎么样?”
  “老爷子,您饶了我,什么乔总,不过是您老人家的一个马仔罢了。我接到任务之后,哪有心思跳舞,已经有了些眉目。”
  “往下说。”
  “目前还不清楚他们父女二人的全盘计划,但我已发现老牟在跟踪方红军、汤影梅,还有您老人家的行踪。他拍了大量的照片,是用那种长镜头拍摄的。这家伙嘴臭,却鬼得很。而且牟天姿已被那两百万压得吐不过气来,他们父女肯定会孤注一掷。”
  “还有呢?”
  “暂时没有了。”
  “听着,只要拿到我需要的证据,一切费用我出!”
  “哪能呢?我的钱都是您老送给我的,办这点小事还要您老破费,我乔浪还算个人吗?”
  “不是小事,是大事!”
  银色宾馆位于海湾别墅通往大路的林荫道旁,一边是树林,一边是大海。这座宾馆早年是海湾的第一座饭店,改革开放不久,一位日本友人,原是反战同盟的战士,他视中国为第二故乡,便投资兴建了这家宾馆,并且对老年顾客实行半价优惠。后来这位日本友人染病去世,他的后人便将宾馆卖给了现在的中国老板。虽然取消了对老年顾客的优惠待遇,却保留了原有的经营风格:客房干净,菜饭可口。
  半里路的路程很快就到了。乔浪要去的渡口离银色宾馆也不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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