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4期
黑风口
作者:张建华
二、冤家路窄
天亮了,一缕阳光透过草丛,照在趴在道旁沟里的那“母鸡腔”的脸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叼啄他额上的血渍。疼痛使他慢慢睁开了眼睛,他挥手赶走了麻雀,摸摸头,手上带下一片发黑的污血,这才猛然想起昨夜的事来,伸了伸腿脚还能走动,就站起身来四下寻望了一番,汽车和那个同伙都不见了。“母鸡腔”一时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好顺着公路一瘸一拐地向山下走去。
这个“母鸡腔”叫孔一横,家住在不远的山谷里。他四十岁开外,面膛黝黑,两只小眼睛吊在额上的伤口下,难看极了。他上身穿一件褪了色的蓝布半截袖衬衫,下身着一条粗布长裤,裤腿卷得老高,左腿膝盖上有个巴掌大的疤痕,就像一只癞蛤蟆趴在上面,格外扎眼。刚才那开车的同伙是他的哥哥,他是老二,弟兄两个只有他娶了老婆,哥哥还是光棍一条。孔一横原本是个很不错的木匠,经常到外乡跑动,倒也挣了几个钱,他的老婆就是在很远的地方做木匠活时带回来的。有了老婆,孔一横就再也不愿丢下媳妇四处奔波了,在他哥哥的鼓动下,两个人便偷偷干起了这劫车的勾当。前几次都是拦路抢劫过往司机的钱财,但总弄不了几个钱,于是,便商量着连车一块劫。这也是他们的头一次下手,没想到就出师不利,哥哥现在就连生死也不明。他没走多远,忽然看到一条小道上有汽车的轮痕,这是一条通往谷底的小径,虽然并不算窄,可从来就没有走过汽车,说不定是哥哥将汽车藏在前面等我呢。可他刚刚拐过山口,老远看到前面的悬崖边上停着几辆警车,一缕刺鼻的青烟从谷底冒出来,周围挤满了围观的乡民。孔一横心里一紧,几步就跑到崖边,见谷底有一辆已烧成一堆废铁的大“东风”,那股青烟就是从它身上冒出来的。十多名公安正在下面勘察现场。孔一横的脸“刷”地就白了,他很清楚哥哥和那司机的命运是什么了。山谷下,照相机在不停地拍摄,几个警察正从冒烟的废铁中拖出一具被烧焦的尸体,由于已经严重焦化,孔一横怎么也看不清此人是谁。他本想一定还会再有一具尸体被拖出来,可等了好一阵子,也没见有什么动静,甚至也没人再去理会那堆废铁了。直到公安全部撤离,又将那具焦尸抬上警车走后,他才来到近前,围着废车转了几圈,还是没有发现里面有人。孔一横脑子里一阵茫然,那具尸体是谁呢?如果是那个司机,那么哥哥呢?况且,那司机也绝不可能把车开到这里。莫非是哥哥被烧死了?那么,那司机到哪儿去了?他无法判定那死者到底是谁,决定先回家看看,说不定哥哥正在家里喝酒呢。
孔一横的家离这儿并不远,翻过这条小路下到谷底再拐几道弯便是。他的家前不着村后不挨户,独门独院地住在山谷下。因为心里有事,孔一横步子也格外迈得快,不多会时间便来到自家门口。两孔黑得能流出油的窑洞座落在陡峭的山壁下,一只老得都快不能动弹的大黑狗疲倦地趴在门口的老槐树下,见是主人回来了,只无精打彩地抬头看了一眼,便又耷下脑袋睡觉去了。孔一横跑到哥哥住的那孔小窑洞前,推门一看,屋里空荡荡的,心就紧了下来。随即推开了自己住的那孔大窑洞门,一进门就大声喊道:“兰子,哥哥回来没有?”
一个年轻的山妇一挑门帘,从里间走了出来。兰子虽然穿戴不雅,但却十分俊俏,比孔一横年轻得多,乍一看简直就是父女俩。兰子出门来见是丈夫回来了,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可马上又笑着迎了过来,见丈夫额头上还在渗血,就慌忙倒来一盆水,一边给他擦拭,一边问道:“你这是怎么啦?疼吗?”
孔一横哪有心思回答这个,他把兰子手里的毛巾推开,着急地问道:“咱哥他回来没有?”
兰子没有回答,把毛巾往盆里一扔,将他拉到院子的篱笆墙边,看看四下无人,才低声问道:“孔一横,你老实告诉我,昨夜那辆汽车是不是你弟兄俩干的?”
孔一横一惊,不知该如何回答,支吾了半天才笑道:“兰子,你胡说些什么呀?什么汽车火车的,我都被你弄糊涂了,快给我弄点吃的,我都饿坏了。”他怕兰子再追问下去,也就不敢再问哥哥的事了,便把兰子往窑洞里推。
兰子不但没动,反倒把孔一横的手往下一压:“孔一横,你就别瞒我了,昨夜的事我全知道,南坡谷底的那辆汽车就是你们哥俩干的,你哥现在还没回来,说不定那烧死的就是他。再说,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孔一横慌忙伸手捂住兰子的嘴,低声喝道:“我的姑奶奶,你小声点行不?”他见兰子已经知道了此事,知道是再也瞒不住她了,便把兰子又往僻静处拉了拉,这才把昨夜的事跟她讲了一遍,但又警告兰子:“如果被烧死的真是咱哥,那么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绝不能对外透露半句,不然——”
兰子一声冷笑,打断了孔一横的警告:“孔一横,难道你就不怕那司机去报案,说不定那司机还活着哪。”
兰子这句话倒提醒了孔一横,他忙问道:“怎么,你见到那司机了?”
兰子摇摇头说不知道,可忽然又反问孔一横:“如果那司机还活着,你怎么办?”
“杀了他!灭了他!”孔一横毫不犹豫地回答,就连他额头上的伤口也露出几分凶狠,“谅他也跑不远,想必他就是不死也得脱几层皮!要不,我这就去找找,决不能让他落在公安手里!”
“对对对!应该快去寻寻。”兰子一改刚才的严厉,急忙进屋拿来几个热馒头塞在孔一横手里,并再三嘱咐一定要仔细找找,千万别让他落到公安手里。孔一横对妻子的理解和提醒感激得几乎掉下泪来,紧紧抓住兰子的手说了句:“理解万岁。”便匆匆走了。
兰子见丈夫走远了,慌忙关死了栅栏门,快步回到窑洞,她一边掀起门帘一边急促地冲里边喊道:“姜成哥,快,快,快走!”然而,挑开门帘,她却被吓了一跳,只见头上裹着白布,腿上固着竹板的姜成已经爬下了床,正艰难地向外爬,见兰子进来了,就指着院子喊道:“是他,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劫贼!”
兰子原是姜家寨人,和姜成住得不远,是村里外号称作“胡大仙”的女儿。她和姜成年岁相当,当年还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可兰子的父亲胡大仙总嫌姜成家太穷,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这个胡大仙是村里一个祖传骨伤世家的后裔,医术到他这代其实已是名存实亡了,加上他手黑心贪,生意也就可想而知了。可他却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是村里数得着的俏丫头。视钱如命的胡大仙本打算在女儿身上赚上一把,岂能让一个穷光蛋来做女婿?便以寻死、上吊胁迫兰子,硬是拆散了这对痴情鸳鸯。然而,痴情难断的兰子就在姜成参军走的前天夜里,把自己的贞操给了他。没想到,那一夜风流使兰子怀上了孩子。这下可把胡大仙给气坏了,在乡下怀了私生子的姑娘是一文不值的!胡大仙非要兰子打掉肚子里的野种,不然就威胁她让正在家里做木匠活的孔一横把她带走。因为胡大仙知道兰子是绝对看不上这个丑木匠的,只不过是想吓她打掉孩子。可没料到兰子却铁了心,宁可嫁给丑木匠也不愿打掉姜成的孩子。就这样,一朵鲜花插在了孔一横这堆牛粪上,挺着大肚子的兰子就随孔一横来到了这千里之外的破窑洞里。等到姜成复员回村时,兰子已经生下孩子三年了。这孩子取名丽丽,是个女孩,才刚刚读小学一年级。虽然丽丽不是孔一横的亲骨肉,可他对丽丽也算疼爱,仍视她如亲生。这一家人谈不上幸福美满,甚至十分贫寒,但兰子也只好“捏着鼻子哄眼睛”过下去,能早点把孩子带大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开始几年,孔一横倒还勤奋,都是早出晚归地拼命挣钱,可最近兰子突然发现他不愿外出干木匠活了,每天都是夜出晨归,手里却有大把的钞票,而且还给她买了一条金项链。兰子虽然也怀疑丈夫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什么犯法的事,可每次问起,孔一横总是遮遮掩掩说没干什么。特别是昨夜,他们兄弟两个先是鬼鬼祟祟地商量了一阵,然后匆匆出门去了,兰子就更觉得不对劲,一直等到天亮也没见他们兄弟俩回来,就预感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尽管她对孔一横没什么感情,但毕竟是相处多年了,就是一条狗丢了也得寻一寻嘛。她草草给女儿丽丽做了点吃的打发她上学走了,便拉上栅栏门打算四处找找。她顺着一条小道走了约摸半里路,刚刚拐过一座小山头,就看见前面崖顶上停着几辆警车,周围还挤满了围观的人,出于好奇,她紧跑几步来到近前,见山谷底下是一辆起火的汽车,就问人们这是怎么回事,可谁也不知道,只说是烧死了一个司机。兰子当时并没在意,只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她翻过一道山坡,在前面不远的悬崖下发现了一个浑身是伤的男人。兰子本来就不是个胆小的人,她好奇地走过去,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见他是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头上脸上都是血,便弯下腰唤他:“喂,喂,你这是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