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5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的铜钗想起了心事。
炕上依着墙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依旧簇新簇新的,炕头上的铜颈蜡台也是崭新的,闪着一束一束的金光,墙上是一幅百子图的画,窗棂上潲了色的双喜红字仍然鲜明突出:她由不得又想起了那令她难堪的新婚之夜,不懂事的小丈夫连边儿都不让她挨。
新婚的第二天,一早待公婆起身走出房间,看见杏儿已经把院子扫过了,正在洒水。给公婆道了早安,杏儿就下了厨房接着忙活起来。早饭过后,从上史家村特意赶来帮着办喜事的小爷叔月荃便告辞了。一家人把月荃送到门口,古海娘将包了油炸糕、糖果的包儿塞在月荃的怀里,说:“给他太爷爷问好,教他老人家保重身子骨儿!”
古海的太爷爷因为生了腿病行动不便,也因为爷俩同在史家做下人,不便一起告假没能来海子的婚礼。
月荃说:“海子什么时候走归化,告我一声。我来送送他!我是个不争气的叔爷,咱古家光宗耀祖就指望海子了。”
古海爹说:“哪里的话!海子将来若能入了大盛魁,还是短不了太爷爷和你的关照,史财东那儿你和爷爷得空为海子多添一句好话!”
杏儿只说了一句:“小叔爷得空常来!”
海子一直把小叔爷送出了村口才返回来。
海子一进门就被爹关在屋里不准动了。古海爹拿出手抄本《客商归鉴论》和残破的《算法统综》往八仙桌上一放,对儿子说:“快把算盘拿出来,得抓紧时间操练了,眼看着没有多少时日了。你姑父昨天还说呢,下月初一就要起程的,掐着指头算算连半月的辰光都不到了!”
海子望望窗户外边,只好乖乖地挨着桌子坐下。人是坐在了爹的身边,可海子的心却飞到了村子南边的河滩地上,秋风乍起,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此刻靖娃、杰娃他们准在河滩地上玩得高兴呢!眼看着走归化的日子就要到了,没几天舒心的日子了。到了那边不用说玩了,小哥几个怕是连见面的机会也很少呢!赶趁着在起程前又要娶媳妇,海子心里对爹是极不满的。人家靖娃和杰娃的爹就不像他爹这么严厉古板,说了,孩子们没几天宽心的日子了,玩儿就玩儿上几日吧!
海子曾把这话对爹说过,爹一听俩眼睛一瞪就发了火:“你别和靖娃、杰娃比,他们要去的是什么字号?你要去的是什么字号?大盛魁那是什么字号?怕是你紧学着紧练着到时候也未必能跨进高门坎呢!古人说得好,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得好好学好好练,不能出去玩!”
海子不理解他爹的这股恶气从何而来,因而心里便生出对爹的许多怨尤。
其实古海爹也是自幼聪颖超人的,那时候村里人提起古海爹的大号古静轩也极尊重羡慕的。古静轩十四岁离开父母到天津学生意,住的颐和堂棉布店。颐和堂在天津有几十年的历史,也是一家底铺厚陈的老字号。老板是山东潍县人,颇为能干也很能吃苦。古静轩入号时颐和堂棉布店已有上百万两银子的资本,生意网遍山东、河南、河北和安徽北部。古静轩在颐和堂苦做了三十二年,从小伙计熬出徒做了买客,一步一个台阶,一直做到了账房大先生的位置,身股子顶到了八厘。按照颐和堂当时的经营,这八厘的身股三年便可得将近六万两银子的红利!
正待他苦尽甘来即将大秤分银的时候,时势却发生了遽变。英商、日商、德商相继涌来天津,外国老板开的布店经营的是大机器生产出来的棉布,叫做标布。那标布纺路细腻,质地柔软,价格还便宜,眼看着经营传统中国粗布的工厂商号一个个纷纷倒闭。颐和堂的老板倚仗自己的店是老字号,输不下这口气,硬撑着倾其全力投入资本与洋人争夺原料争夺市场,结果弄个一败涂地。老板走投无路投了海河。
顶八厘生意的古静轩不但分文红利未曾得到,待到官府来查封店铺把他赶将出来时,竟连自己的行李卷都不能带出。天津市面几尽被洋人占去,古静轩不愿为洋人做事,只好怏怏地回了山西老家。好在早年间尚留一些积蓄,古静轩把祖上留下的一座单门单进的院子略略修了修,便只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海子六岁入村私塾学习的同时,爹就以《客商归鉴论》为教本向他传授经商作贾的学问,教他双手打算盘的技艺。古静轩那双龙闹海的本事是由他的师傅传下来的,那手抄本的《客商归鉴论》和《算法统综》也是师傅传给他的。师傅姓金,河南漯河人,做总账大先生二十余年,号称铁算盘,在天津颇有名气。金老先生六十二岁告老还乡,把这看家的本领和两本书留给了继任的徒弟。只以为他这徒弟可以此绝技震慑半个天津卫,岂料想古静轩生不逢时赶上外商势猛颐和堂倒闭,只落得囫囵身子回乡的境地。他心中的恶气便是由此而来的。
新婚第三天的早晨古海娘和杏儿抬着一只桶去打水。古海娘在前,杏儿在后,空桶在俩人中间摇晃着,婆媳俩就拉起了话。
“杏儿……”
杏儿赶忙问:“什么事?娘。”
古海娘说:“昨个下午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儿,你没忘了吧?”
“我……没忘了。”
望着婆婆的背影,杏儿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那,怎么昨晚上,你咋的又让海子他一个人睡了?连衣服也没脱。”
空水桶在婆婆的身后咣咣当当地摇晃着。那空桶在杏儿的眼前咣咣当当地摇晃着。杏儿作难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婆婆的问话。
“这事儿,”杏儿听到婆婆说,“在你上轿前你娘没给你安顿过?”
“我娘也说过。”杏儿低声说,“可是……海子他,他不听话。我也没办法……”
“我不是说过嘛,海子他年纪小,不懂事。可你比他大,你不该不懂事呀。眼瞅着海子就要去归化了,你不是不知道他这一去就是十年!这十年不好熬哩,你身边有个娃你就有了伴儿,不受孤单。再说了,你爹和我也都心掂着抱孙子哩。”
“哎,我知道。”
“海子他小,不懂事,你得主动点儿。我不是昨儿个就跟你说了吗?”
“我知道。”
杏儿羞羞惭惭地低着头走路,心里在为自己的难堪事发愁。猛听得在很近的地方一个说话气脉很冲的女人在和婆婆打招呼。她被那人的高嗓门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那说话的人正站在井边搅辘轳把儿。四十上下的年纪,穿一件家织的灰布大襟上衣,脸红红的,面皮有些糙,头上罩一件棕色的头巾,说话时笑着露出嘴里的两排牙,牙尖是白色的,牙根都泛着黄,袖口向上挽着。那个说:“嫂子呀,你这么做婆婆太狠了吧,刚娶过两天就让新媳妇干活儿了!”
“不是婆婆……”杏儿赶忙抢着说,“是我自己要做的。”
“哎呀呀,看看新媳妇多会说话!海子他妈你真是好福气呀!瞧瞧多俊的媳妇,杏核花眼鹅蛋脸身段子也好,这会儿咱小南顺可有了拔尖的俊媳妇了。”
“瞧您说的!”杏儿扭捏着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
婆婆不答腔只是嘿嘿地笑,走上前去帮着把吊上来的水斗子提出井口。完了,对杏儿说:“这就是咱西隔壁的张婶。”
杏儿行了个万福,甜甜叫一声:“张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