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8期

天津卫的故事

作者:思 华




  这时是午后睡晌午觉的时分,巷子里很静。嫂子抚了抚胸脯,做得太莽撞了,以后想清楚了再干。正懊悔着,一辆人力车停在了她跟前,从车上下来的是这座宅院的主人——李三爷。
  嫂子呆想着,如同在梦里,并没有看到李三爷。李三爷看着嫂子,十分好奇,低下头问:“嫂子,干嘛坐这里?”
  嫂子似从梦里惊醒过来,“噢,噢,三爷回来了。”
  李三爷打发走了人力车,嘿嘿一笑,“嫂子今儿怎么啦,发什么呆呀?”
  “没嘛,没嘛。”嫂子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欲走。
  李三爷不放心地叫住她,“嫂子,要不进院里坐一会儿?咱俩说说话。有心事别憋闷着,还是说出来好。”
  嫂子看了看李三爷,“好,这事我正愁着哩,您给解解。”
  李三爷实在搞不懂,平日里风风火火、爽快的嫂子叫什么事难住了?他把嫂子让进客厅里,一杯茶没喝完,三爷听明白了缘由。他锁紧了眉头,在客厅里踱着方步,“按说……你办的是件好事。可我不清楚,是谁出头请你找奶妈的?”
  “你隔壁的王掌柜。”
  “噢!是他?他怎么认识的这个日本女人?”
  “不知道。他只说这个叫什么春子的日本娘们儿挺可怜的。她爷们儿跟着军队开走后就没了音信,现在又兵荒马乱的,自打生了孩子她就愁得没了奶水,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哦,我见过她!她就住在南市的荣吉大街。”
  李三爷停住脚步,“这件事还是稳妥点好……要不你领我去看看,然后咱们再商量商量?”
  他们出了小巷,在南马路李三爷叫了两辆人力车,一前一后直奔荣吉大街而去。
  矢野春子住在荣吉大街一座不大宅院里,脚穿木呱嗒板,呱嗒,呱嗒踩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一见到嫂子立时弯腰鞠躬,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迎进了院子。
  李三爷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停住脚问矢野春子,“你丈夫日本军人的干活?”
  “是是,可他的走了,跟着军队的走了。”矢野春子讲不准中国话,怪声怪调的,但能听得懂。
  “到底什么的干活?到哪儿去了?”
  “机械师,修车的干活。到哪儿我的不清楚。”
  “来中国几年了?在日本什么的干活?”
  “五年了。在日本也是修车的干活。”
  “你多长时间没他的消息了?”
  矢野春子眼里汪起了泪水,“我的说不好,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你怎么认识的王掌柜?”
  “我的在他的店里买过八宝粉,八宝粉的干活。”矢野春子说着话,忽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忙颠着小碎步急急地进了屋,抱出了一个孩儿。
  那孩儿在矢野春子的怀里,眼睛惊恐地四下转了转,看到两个陌生人,“哇”地一声又嚎啕大哭起来。孩儿瘦瘦的,脸焦黄,脑袋胡乱地往矢野春子的怀里钻,那是在找乳头,找庇护的场所。矢野春子着急地哇啦哇啦说起日本话。李三爷眉头皱起来,嫂子上前说:“三爷,不管他爹是干嘛的,这孩儿太可怜了,咱得管。”
  “管!”三爷闷声闷气地说了声,头也不回出了院子。
  嫂子赶紧跟矢野春子说了句话,紧跟出来。
  虽然三爷嘴上硬朗朗地应着,心里却异常的沉重。一边是深受日本小鬼子残害的中国人,另一边是个无辜的日本婴儿,他知道这件事不掺合最好。毕竟小日本用武力侵占了中国八年,为了一个日本小孩受国人的唾骂,不值得!
  可那毕竟是一个无辜的孩儿呀,小鬼子侵占中国与他并无关联……想到这儿,三爷使劲摇了摇头,他要管,他……他应该管。可是,可是这件事却难住了三爷,他面临着严峻的选择。不掺合这件事他将安然无事。掺合了,后果难以预料……三爷为难了,三爷一时难以决定。
  嫂子感觉到三爷的难处,一路无话。
  回到巷子,下了车,嫂子才对三爷说,“您也别为难,这事我自己去解决。”
  三爷像不认识似地摇晃着头,看着嫂子,“说嘛呢?好歹我也是个爷们儿。吃过晚饭,你到金锁家等我。”
  嫂子疑惑地点头应着,看着三爷进了自家的宅院。
  晚上嫂子早早地吃了晚饭,到了金锁家。金锁媳妇见了她像见了亲娘,两眼里冒着光,多了几分希冀、几分期盼。
  嫂子冲她点点头,逗着孩儿,叫住了扒净饭碗,要出去的金锁。
  “你等等,等等。”
  “等啥?”
  “叫你等,就等等。”
  金锁无奈,坐到炕沿上。嫂子说:“我见孩儿胖了,你媳妇奶水足吧?”
  “足,足的很哩。”金锁的声音怪声怪气的。
  嫂子没怪罪他,只是说:“足是好事,省你们的心……”
  “省啥心?孩儿吃不了,全糟蹋了。”
  “放你娘的屁!糟蹋不了。”
  “哎呀,我的嫂子,天天扔掉大半碗哩!”
  嫂子耳朵听着门外,冲着金锁苦笑。三爷到底怎么打算的,怎么还不来?
  屋里静静地没人再言语,金锁动了动身子,欲站起身走。嫂子用目光止住他。
  来了,终于来了!屋外有了响动,有了人力车停在门口的响声,还有人吵吵的说话声。
  嫂子冲到门口,打开门,稍稍愣一下,随即窜了出去。最先从人力车上下来的是李三爷,后一辆车上是抱着孩子的矢野春子,再后一辆车上是王掌柜的。
  嫂子上前接过矢野春子怀里的孩子,扶着矢野春子下了车。三爷问嫂子:“找奶妈的事,跟金锁两口子说了吗?”
  “没哩,等你嘛。”
  三爷笑了笑,对王掌柜说:“走吧,咱们进屋,叫他们后头跟着。”
  金锁两口子看着进来的人,愣了愣。金锁媳妇忙搬椅子、扫炕,请李三爷和王掌柜坐。
  李三爷也没客气,拉着王掌柜坐在了屋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说:“金锁,金锁……”
  仍在懵懂中的金锁,赶紧应了一声。李三爷指着王掌柜说,“我们俩听说你媳妇奶水足,孩子吃不净,就自作主张,找了个没奶吃的孩子,请你媳妇喂喂。当然了,不白喂,每月两块大洋。你看行吗?”
  金锁听了心里快活,嘴上却说:“啥钱不钱的,她那奶水每天都糟蹋大半碗,够两个孩儿吃的。”
  “不不,钱还是要给的。给你媳妇补补身子。”
  “这,这……”金锁看看媳妇。媳妇看着嫂子,满脸的感激。
  矢野春子没穿木呱嗒板,仍颠着小碎步上前递给金锁两块大洋,“谢谢,谢谢。”
  金锁一脸的愕然,继而恼怒地一把拉住了李三爷,“三……三爷,这是你做的好事?叫我媳妇喂小鬼子的崽子!”
  “是的,请你媳妇喂一个日本人的孩儿。可这个孩儿无罪。今儿我们一块来就是把话给你说清楚……”
  “别说,什么也别说!我媳妇剩下的奶水就是臭了,倒进墙子河里,也不给小鬼子的崽子吃。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金锁咬牙切齿地说。
  矢野春子吓得躲在一边,李三爷笑了笑,拉开金锁的手,“你别把话说绝了。小鬼子占了咱国家,没错;他们杀人放火抢东西,也没错;可这都是一帮战争贩子做的事,跟老百姓是两码事。就说这孩子的爹,王掌柜了解得最清楚。他也是个手艺人,是被强征入伍的,来到中国后没打过枪,没放过火,没抢过东西。现在失踪了好几个月,没人管没人问,孩子他娘奶水没了,你不该伸手救救?再说,受日本小鬼子欺负的不是你一家人,你的心胸就那么狭隘?”
  “是呀,要把日本战争贩子和老百姓分开,老百姓是无罪的。你瞧,他们娘俩儿多可怜。”王掌柜感叹地说。
  “不,我不干。”金锁不为所动。
  “真不干?”
  “不干。”
  “混帐!你也算个中国人?”李三爷脸涨得通红。
  嫂子怀里的孩子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声嘶哑,有气无力。矢野春子满脸泪水,着急地蹲在一边抽泣起来。
  王掌柜搀起矢野春子,“你别着急。我们中国人说话是算数的,你的孩儿不会受委屈。”
  嫂子狠狠瞪着金锁,“就你跟小鬼子有仇,是吗?实话告诉你,我爹也是在河北老家叫小鬼子打死的,我娘哭瞎了眼……”嫂子眼里含着眼泪,抱着孩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金锁媳妇一直没言语,听了嫂子的话浑身一颤,忙从嫂子怀里接过孩子,哭泣着说:“嫂子,我的好嫂子!”
  然后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大大方方地解开怀,捧起一只乳,将乳头伸到孩子的嘴里,“三爷、嫂子、王掌柜,你们别说了,这理儿我懂。你们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这孩儿我喂了、养了,咋的?我就不信他吃了我的奶,长大了不认我了,是个狼崽子。”
  满屋子的人惊奇地看着金锁媳妇。她的脸庄严肃穆,那敞开衣襟的怀,洁白无暇,似能装满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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