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8期

天津卫的故事

作者:思 华




  婚 礼
  
  天津卫老城西南角有条胡同叫长生巷。巷子不长,却宽,东西走向。不知嘛缘故,朝西的方向都是门脸儿,朝东的方向是几座四合院。朝西的门脸儿有水铺、酱菜铺、裁缝铺、棺材铺、铁匠铺、扎彩匠……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朝东的四合院住着有钱的几个主儿。男人们从早到晚为填饱一家人的肚子而忙活,女人们为了自家的生计窜前跑后,一个巷子的人过得也算有滋有味儿。
  不仅仅日子过的有滋有味儿,人们的关系也很好。谁家今日做了贴饽饽熬小鱼,马上就会吆喝,“都来尝尝,今儿我家开荤了!”当然,若有个红白事儿,一个巷子的人几乎都到场忙活儿。这就是老天津卫长生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人有难全“巷”帮忙。说全巷帮忙也不准确,住在四合院的几个主儿一般的时候是不掺和的,除非……
  这不,裁缝铺的罗锅掌柜娶媳妇的时候就出了一档子事。当然事是从女人身上引起的。女人是祸水,这话一点也不假,裁缝铺的罗锅掌柜对此深信不疑。谁让他娶了个俊俏媳妇呢。
  罗锅裁缝的媳妇确实很漂亮,男人们见了都爱搭讪几句。搭讪后,不管主动说的和被动说的都会美滋滋地熨帖几天。高兴之余,有的男人咂摸起滋味儿还会唱上两句,“杨柳青的闺女俊又俏,走起路来屁股摇……”尽管罗锅媳妇不是杨柳青的闺女,有人就愿意这么唱,谁又管得着呢。可也有个别的时候,那就是罗锅媳妇见了狗剩,磨磨叽叽脸红红的躲着走。
  狗剩是铁匠铺的小师傅。说他是小师傅因他上面还有一个师傅,可他已能掌钳,手底下有两个徒弟了。他是个热心人,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腱子肉,谁家有事他都冲在前面。偏偏罗锅娶媳妇的时候他却落了后,但也要去看热闹。不到晌午的时候铺子便早早关了门,他一头扎进了罗锅拜天地的婚礼现场。这时是公元1938年,小日本鬼子已占了天津卫。
  罗锅身穿长袍马褂,头戴扎花礼帽;小媳妇身穿红袄绿裤,下身外罩响铃裙,头戴红盖头正随着典礼人的吆喝,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这时茶房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低声嘀咕了几句,典礼仪式马上停止了。人们你望我,我望你,谁也没敢吱声。于是就有人偷着扯扯狗剩的衣襟。狗剩,上前一看原来是日本小鬼子来了!有五、六个人。
  这些小鬼子倒也没有“花姑娘,花姑娘”地胡闹。领头的一个小鬼子少佐很客气地冲着大家点点头,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没人听得懂的屁话,马上有一个头戴日本军帽的二鬼子翻译说,“大家听明白了,皇军听说今儿咱这办喜事,是专程来道喜的,并且把贺礼都带来了,以示日中亲善。可是大家也应该有点表示,新郎新娘拜过高堂后,要拜一拜大日本天皇。”
  说罢,二鬼子一摆手,有两个家伙挑着一担贺礼进了现场。这份贺礼真够殷实的,有吃的、喝的、穿的。有人看到这种阵势不敢凑前,蠢蠢向后退,向一边躲。小鬼子少佐左右看了一眼,有些着急地叽里咕噜又说了一通。二鬼子马上摆着手说,“大太君说了,请大家不要害怕,皇军的确是真心实意来道喜的!婚礼要照常举行。”大家仍旧一阵慌乱,有人小声问:“咋办?”
  还有的说:“妈的,小鬼子真会玩虚的,猫哭耗子假慈悲,真刀真枪地打进了咱中国,还呲牙笑着给小孩发糖。这回可好,拿着点东西来,硬要罗锅拜他们的皇上,后头还不知道出嘛妖娥子哩!”
  狗剩的脑子也乱了,不知咋办,无意间瞟了一眼罗锅和盖着红盖头的新媳妇。他发现新媳妇的身子像筛糠似的瑟瑟发抖,又发现罗锅的裤裆湿了一片,心里不由骂了一句,“真他妈的熊货!经小鬼子这么一折腾,搞不好罗锅身底下的那玩意儿也罗锅了。”
  狗剩终于搓搓手站出来,先对巷子里的大爷大娘、兄弟姊妹作了作揖,“老少爷们儿,都听我说两句。罗锅娶个媳妇不容易,咱们来了就得帮着把戏唱完。谁要提前走了,谁是我揍的。” 说完,他恭恭敬敬、低头耷脑对着小鬼子少佐说:“大……大太君,你的好意我们领了。我代表新郎新娘谢谢太君,请……请你赶快入席。”二鬼子听了很高兴,马上问:“你是新郎倌的什么人?”
  狗剩凑近二鬼子小声回答,“借您的光,跟小鬼子说,我是他爹。”
  “混蛋!这话我能说吗?”
  “那就叫他们快入席。我给您留了一瓶好酒——‘直沽高粱’。”
  二鬼子叽里咕噜跟小鬼子少佐说了一通。小鬼子少佐脸色突变,“噌”地抽出指挥刀指向狗剩,沉着脸叽里咕噜回了一通话,二鬼子上前对狗剩说:“太君说了,你不是良民,不拜天皇死拉死拉的!”
  小鬼子真够狂的,可狂的没道理。中国人娶媳妇都不拜自己的皇上,拜得着你小鬼子的皇上嘛!但有的人就被小鬼子的嚣张气焰吓住了,胆怯地缩头缩脑向外溜。狗剩心里虽有气,表面上显得很沉着。他轻轻拨开小鬼子的指挥刀,上前踢了罗锅一脚,又不顾礼节掀起了新媳妇的红盖头。
  果不出所料,新媳妇就是酱菜铺严掌柜的老闺女春花。这时她的脸煞白煞白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汗珠。他放下红盖头,来到小鬼子少佐跟前深深鞠了一躬,“大……太君,我再叫你一声大太君。按说中国和日本离得不太远,待人的礼节也没嘛区别。在旭街后身我就看见你们司令部的门前,挂着天皇的大照片,你们经过时都要鞠个躬、拜一拜。可有一着,你娶媳妇的时候拜这个皇上了吗?”
  小鬼子少佐疑惑地看着狗剩。他听不懂他的话,更不清楚他为何如此镇静,他用眼睛看着二鬼子。
  狗剩不看他们,着急地看看外面的天。明晃晃的太阳已近当头,没有风,小巷里的那棵歪脖柳的树叶子动也不动。狗剩的心沉了下来。按天津卫当时的婚俗,晌午之前新婚典礼必须完成,否则新婚就变成二婚了。这样的事别说在长生巷没出现过,满天津卫也没听说过。不能破了婚俗的规矩,晌午一过对不起罗锅,更对不起春花和满巷子的老少爷们儿了。
  狗剩对二鬼子说:“翻,一字不差地把我的话说给他听。”
  二鬼子说:“你他妈的找死呀,这话我能翻吗?”
  “听我的,一字不差地翻给他听。放心吧,我死不了,我还想借您的光跟他一块乐呵乐呵呢。再说,我……我很高兴他参加这个婚礼,我们拿他当贵宾招待。”
  于是,二鬼子跟小鬼子翻译起来。
  眼见得,小鬼子的脸色渐渐温和了,拔出鞘的指挥刀又插了回去,叽里咕噜和二鬼子对说几句。二鬼子马上对大家说:“大太君说了,婚礼接着举行,皇军很高兴接受邀请,将以贵宾身份参加这个婚礼,这说明日中是亲善的。”
  狗剩兴奋地上前拍拍二鬼子的肩头说:“谢您了,哥们儿。看得出来,您还算个中国人。下面的戏还要借您的光,给哥们儿帮帮忙。”
  二鬼子惶恐地看了小鬼子一眼,使劲推开狗剩,“我还想多活两天呢,你少把我往‘泥儿’里带。”
  “放心吧,哥们儿。”狗剩说罢,赶紧忙活着给几个小鬼子安排好座位,然后催促大家道:“日头快当头了,赶紧接着给罗锅典礼吧,一切按照咱们的仪式举行。小鬼子由……由我来照顾。”
  有人小声嘀咕,“狗剩除了会打铁,就是到处瞎张罗,他能照顾好这几个小鬼子?”
  “是呀,是呀,这小子跟小鬼子转嘛轴子?这罗锅大喜的日子,答应几个带枪带刀的小鬼子掺和进来算怎么回事?”
  “唉,不答应也不行呀。太阳快当头了,别瞎嘀咕了,赶紧张罗着给罗锅典礼吧,要不然真成二婚了。”
  于是人们又开始忙活起来。
  小喇叭吹起来了,锣鼓家伙敲起来了,新郎新娘并排站在了一起,只听典礼人一声颤巍巍的吆喝:“夫——夫妻对……对拜。”
  随着这声吆喝,狗剩紧拉住着二鬼子的手寸步不离。二鬼子感觉比他还紧张,直觉得魂儿往外窍腾。小鬼子少佐端坐前排正中,面沉似水,一句话也不说。
  二鬼子一看推开狗剩,赶忙抓起桌上的喜糖递给小鬼子少佐。狗剩一见也紧跟着给小鬼子沏茶倒水。这时响起了典礼人又一声吆喝,“步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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