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软肋

作者:王 手




  最先听到玻璃响的肯定是我的主任,当龙海生犟着头去找厂长,他的耳朵就竖着没有放下过,现在他知道了,他那句不负责任的推却的话有结果了。他白了脸,像尿紧一样跑来叫我,说,会死会死,你帮帮忙去把他叫回来吧。叫龙海生?要我去叫?我其实不想出头露面,自从顶替进厂,我一直保持着非常老实的低调,我不想重提江湖旧事。我故作懵懂地说,这不是一般的任务,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有什么能耐把他叫回来?主任苦着脸说,现在是关键时刻,你别开玩笑好不好,我家就住在西山,过去别人传谁谁翻手为云覆手是雨,我原来不知道是你,现在我知道了。主任这样说了,我就不好意思再找借口了,我不能驳一个长辈的面子是不是?再说,这种事和我过去的血雨腥风比起来,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谁也不会想到我会出现在厂长室里,没有想到,就有效果。当时他们正在吵闹的兴头上,我的突然出现让他们都大吃一惊。我是个新人,那个场合认识我的人不多,也只有龙海生知道我,我就撇开众人径直走到他面前,我搭住了他的肩,他看看我,疑惑地问,你这手怎么这么重?我嬉皮笑脸地说,手重有什么关系,你到外面我和你说句话。就这么简单,我就这样把他搭了出来。我想,如果把这件事做成电影,那么,剪成慢镜头的就是这个瞬间。
  围观的人起先连一句话也不敢说,这时候,他们却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着他们的惊叹。我知道,当我把龙海生搭出厂部的时候,煤场里、厂区道上、外面的车间、露天洗衣池边,隐蔽的或是公开的,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们。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奇怪死了,他们心里在疑问,这人是谁?这么大胆?可以搭着龙海生从容地走路?而身边的那个龙海生,他平日在厂里作威作福,今天怎么老实成这样?后来,有关我在厂里的美丽传说,有人见了我低头哈腰,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我虽然把龙海生搭离了厂长室,但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我只是暂时解了厂长的燃眉之急,而龙海生,还是擅自跑到牧场那边去了。什么叫无赖?无赖就是把没有道理的事说成有道理的。他说,都是厂里的活,在哪里不是干啊。
  龙海生去了牧场,听间的人无不欢欣鼓舞,班组也好像解放了一般,按主任的话说,就像虱烫了一样,好过!听间也不失时机地掀起了比学赶超的新热潮,最关键的几个指标,天天在往上翻,成型的合格率上去了,落料也拿到了节约奖,车间也因此受到了厂部的表扬。
  有人欢喜有人愁。这时候的牧场正在叫苦连天。牧场场长当然也久闻龙海生大名,他原来想,我不安排他具体工作,他要呆就呆吧,呆腻了总会回去。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牧场养的都是奶牛,奶牛就不是一般的牛,奶牛就相当于我们家里的婴儿,宝贝。它的吃,是有时间规定有严格要求的,它的营养,也都参照了食谱,特地搭配好了的。几点吃干草,几点吃黄豆,几点吃大头菜,一切都是从牛的胃口出发,胃口好,奶才会好,吃得多,奶才会多。龙海生哪里懂得这些,他要是懂得这些,就是技术员了,就受人欢迎爱戴了。他是当做不做,不做偏偏做,根本不考虑牛的饮食习惯和思想情绪,本来应该吃草的,他给了黄豆,应该吃黄豆的时候,他送去了大头菜,他把牛的饲料吃混乱了,混乱了,牛就没有口味,不吃,生物钟就失灵,生活乱了规律,牛就生病了。还有罄竹难书的,他好像对牛的乳袋特别感兴趣。起先大家想,难道他家里没有老婆?尤其是大乳袋,饱满的乳袋,他特别喜欢摸。这头牛摸摸,那头牛摸摸。牛的乳袋怎么能乱摸呢?人的乳房也不能乱摸啊,这是一样的道理。乳袋谁来摸怎么摸牛心里都一清二楚,龙海生的手一伸,牛就知道这是一只陌生人的手,一只不熟悉的手,这只手皮厚,不柔软,没有安抚过程,是一只居心不良的手,牛心里就紧张起来,一紧张奶就少了,原来三十斤的,减至二十,原来二十的,就变得像龙头漏水,滴滴答答的,有的牛还因此胀了奶,胀了奶也会痛,像人一样,硬挤就挤出一朵朵奶渣,这样的奶怎么能做炼乳呢?就是废奶。
  牧场把这些状告到厂长那里,厂长也一筹莫展,你叫他再研制一个麦乳精,不在话下,但要他拿人,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在办公室里一次次地转圈。还是足智多谋的工会主席替他出了主意。工会主席一般都不是文弱的人,他原来在厂里拉板车,手把有力,曾经得过厂里的扳手力冠军。他对厂长推荐我,说,我以前也听说过他的故事,有一天想邀他扳手力,我们就两个人,关起门。他起先怎么也不肯,说自己没力,甘拜下风。我说,我们不作比试,叫切磋,无论结果怎样,都到此为止,不要传出去。他好像很不好意思地让我捉住了手,你猜怎么样?我捉了他的手后大吃一惊,我当时就失态地叫了一声,马上把他的手放了。我说,你这是化骨为绵嘛!他的手就像棉花一样柔软,一个这么粗大的人,能把手练到这个程度,不是一般的内功。怪不得他那天搭着龙海生的肩,就像点了他的穴道一样。厂长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说,那你有什么阵?工会主席说,派他到牧场当小组长。说当小组长是假,镇龙海生是真。他去,等于叫猫儿守住了鼠洞。还说,这是个秘密武器。厂长说,小组长这件事不成立。工会主席说,特殊人才特殊使用嘛,过去也有“突击入党突击提干”的。厂长说,既然是秘密武器,是特殊人才,何必放屁脱裤呢?就三粒板两条缝,直来直去好了。和我们主任不一样,厂长布置任务的理由是搬出了我母亲,厂长说,你就当你母亲还在厂里,现在是你母亲要你去叫他回来,你去不去?这倒也是,如果我母亲还在厂里,如果她的安全她的工作受到了威胁和阻碍,我肯定会挺身而出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原来想淡出西山,“小隐隐于厂”,现在看来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了,我又渐渐成为厂里的“保正”了。
  龙海生能叫回来吗?而且是无条件的?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为什么?以我在江湖的经验,还是那句话,真有本事的人是不事张扬的,蹦得厉害的都是三脚猫。在我看来,龙海生的做派就是三脚猫,他都是做些小动作,不是真正的胆大妄为。我到牧场找到龙海生,我正要搭他的肩,他拼命避了过去,他说,你别搭我的肩好不好?你搭着我的肩难过。我说你知道难过就好。我也不和他说影响别人之类的废话,我只说三句话:第一,我来叫你,是看得起你;第二,人都是靠人抬的;第三,我现在站在台上,还没下来,你得给我面子,拿张梯子让我下来。社会有社会的规矩,不管他懂不懂,都得敬畏几分。这三句话其实是三层意思,有示好,有交易,有威胁,我不知道龙海生身上有多少社会习气,如果他聪明,他应该能够听话听音。他问,现在就走吗?我能不能等一下我女儿?看来他不是个“愣头青”,他听懂了我的话。我说,你回去和你女儿有什么关系?他也不回避,说,我要我女儿每天下课后来牧场喝杯牛奶。我说,好啊龙海生,你到牧场就是为了假公济私啊。他说,我们家不是困难吗?我说,别人家女儿都还面黄肌瘦呢,你女儿好歹也喝了一个月了,差不多了吧?龙海生嬉皮笑脸地嘿嘿了两下。
  有句话叫作“一个人的好是天生的,一个人的坏都是被诱发的”,我起先不理解,抿了半天,现在有一点点懂了,比如我的好就是天生的,因为我母亲好,我的本质也就是好。那么,话搁到龙海生身上,他的坏就是被诱发的。
  这年的气候有点异常,冬天来得特别的早,刚过了国庆节,一个冷空气下来,来了又不走,冬天就坚持住了。本地人说,来得早的冬天会格外的冷,这话一点不假,天沉了几日,本来不怎么下的雪,也认认真真地下了起来。这些冷,和生产炼乳直接有关的车间,还有铺了消毒管道的车间是感受不到的,因为工人们会借助消毒的名义把蒸汽打开来,热气马上就笼罩了车间,他们的门上还封了棉被一样的帘子,因此,他们的车间就像春天里晒着太阳,暖洋洋的。听间本来就没有保暖措施,听间又是和铁打交道,机器是冷的,铁也是冰的,整个听间都冰冷冰冷的,就像是一个冰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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