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软肋

作者:王 手




  听间的冷冷冷传到了厂长的耳朵里,厂长就亲自来听间呆了呆,觉得确实冷得厉害,就及时调整了原来的劳保供给,允许听间的职工每月增加两双棉手套,棉手套戴在布手套里面,摸起铁来就会不那么冷了。对于这项改进,大家都说好好好,觉得厂长也挺体恤的。就是龙海生有意见……
  龙海生知道和主任说了也没用,就直接去找厂长,他的意见是,他不要布手套,也不要棉手套,他要全部换成纱手套。龙海生和厂长具体怎么交涉我不知道,我估计厂长也想和他拉拉关系,一个厂长,老是躲着这么个人也不是办法。再说了,龙海生不就是要几双纱手套吗?他又不是要金手套。厂长无非是做做样子,听听他的理由,不管是什么理由,厂长都会顺水推舟地答应他。
  龙海生拿了厂长的指示到车间领纱手套,而且要一次性领走半年,仓库员听都没听说过。仓库员是个刚从工校分配来的小青年,涉世不深,只会照书读,他说,别人都是以旧换新,从来也没有你这样的先例。龙海生本来还站在仓库的窗外,一听这话,飞身跃入到仓库里面,第一把,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过他的衣领,第二把,像武松打虎一样把他掐在角落里,说,你这厮,是不是饭不要吃了!仓库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脸一下就白了,屎也差一点松在裤裆里。后来还是主任来打了圆场,对仓库员说,你怎么都不会看看形势呢?
  有人悄悄找到我,还请我喝了酒,要我把龙海生叫出来揍一顿。这时候,我的社会身份已渐渐公开,说话也开始稍稍放肆了,我说,打还不容易吗?摁在角落里打一顿,他肯定老实了。但打不是办法,他毕竟不是社会无赖,无赖打了也就打了,打了也碰不着,他是工友啊,打了怎么办?抬头就相见,走路都踢脚,难为情。再说了,我要是打了他,你们以后反过来像怕他一样怕我了,是不是?我又说,我答应我母亲要好好工作的,你们没看见我母亲的白头发吗?那都是被我气的。他们说,那是被龙海生打中了穴道。厂子不大,我母亲的白头发不是秘密,他们都知道它的来龙去脉。我说,那我就更不能打他了,否则别人会说我公报私仇,子报母仇,我如何做人?教训龙海生的事,最后没有说下来。
  龙海生为什么要纱手套?为什么一下子要这么多?这是个谜。有人偷偷长了心眼,惦记着他的手套使用情况,他们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龙海生根本就没有戴过纱手套,他戴的是布手套,而且还都是老的、旧的、破的。也有人发现,他有些手套是别人忘在机台上,他趁人不备顺手牵羊拿的。还有人更有心,像特务一样潜入他家里打探,发现他老婆在织纱衫,就是把纱手套找了头拆开来,再一针一针织起来,给他女儿穿。原来如此!那个“侦察员”还和他老婆交流过,他老婆说,女儿已经初三了,每天要补习,添一条纱衫晚上出去要暖和些。他老婆边说手上的竹针织得飞快,她织的是鲤鱼嘴花样。侦察员说,纱衫有多少暖呢?他老婆说,总暖一些,就是有股气味,手套纱都是再生的,一股灰尘味,但灰尘味有什么关系呢,多一件纱衫总比没有的好。
  侦察员把这些情报反馈到车间,大家都唏嘘不已,感叹龙海生真会动脑筋啊。后来一说起手套,眼一闭,大家的脑子里都会影映出这样的景象:龙海生女儿走在晚间去补习的路上,她因为身上多了件纱衫,走路的样子都要比别人从容和骄傲。
  龙海生的女儿先前我见过,就是上次在牧场的时候,很清秀很文静,她去牧场是为了喝牛奶,她对我说,我也觉得这样不好,但我拗不过我父亲。她很机警,一眼就看出我和她父亲之间的微妙。这时候,龙海生拿了个口杯挤牛奶去了。她就问我,你是厂里保卫科的吧?你是不是来处理他这件事?我说,不是,我是他工友,一个车间的,车间有困难,主任让我来请他回去救急。她又说,他在厂里是不是特别“横”?我也老说他。我说,没有啊,我刚来不久,不是很清楚,我觉得他挺好的。善意的谎言。人和人之间都是这样相互抬举的,尤其在子女面前,不能乱说形象。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就那么远远地看着龙海生。他叉着脚大摇大摆地朝棚屋走去,然后一头头地挑牛,他挑的都是精神爽朗体格健壮的牛,那些牛的乳袋都特别大。我们看见他根本就不会挤奶,挤奶好的人动作很优美很柔和,像抚琴一样。他的动作就很生硬,像在拉扯,像在拔草,他的手肯定像锉刀一样,又糙又冷,因为他摸住牛乳袋的时候牛就浑身哆嗦了一下,像被冷不丁地戳了一刀,恨不得把自己的屁股缩起来。有一下,他肯定还弄疼了牛,牛突兀地哞了一声,尾巴短促地乱甩,还用力踢了他一脚。
  一会儿,龙海生兴高采烈地端了牛奶回来,他先是客气地叫我喝,他说,这是正宗的鲜牛奶,一点也没掺假。我当然不会喝。他就把牛奶端给女儿,女儿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我笑笑,示意她尽管喝。他女儿就抿了嘴慢慢地喝起来,一边喝一边说,爸,鲜奶中的油脂本来是要分离的。龙海生说,是啊,这要看你肚子里有没有油,你现在肚子里很干燥,吸收都不够,就在你肚子里分离吧。女儿又说,书上说了,生牛奶里有很多寄生虫,容易造成人的肠胃疾病。龙海生耐心地说,寄生虫到处都有,不是都会致病的,有些就是无害的。
  那天下午,我是和龙海生及女儿一起回来的,一路上我知道了一些他们家的情况,他老婆没有工作,龙海生说,正托了人在找,过几天可能要去一个工地看夜门,估计没几个钱,拿几个是几个吧。龙海生的女儿在七中读书,七中是一所很一般的中学,在城郊结合部,校风很差,学校只培养合格的中学生,从来不指望学生能考上高中,但龙海生好像对女儿寄予厚望,他希望女儿能考上重点一中,现在只剩下半年时间了。
  龙海生每天晚上要去补习的地方接女儿回家,夜路难走,龙海生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这年的冬天也许真是冷,往年的冷只是冷得皮肤僵硬,这年是冷得骨头发痛。对于一些人来说,冷有时候也是一种灾难,龙海生就经历了这样一次灾难。那天中午,我和龙海生一起吃饭,我们面对面坐。我其实看不起这个人,尤其不喜欢他分裂和反差很大的样子,他看似强横,实际上局量很小。我只是奉了主任之命和他接触,不是讨好他,而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他,达到修理的目的。我发现他那天吃饭很困难,像牛反刍一样翻来覆去,仔细一看,他的嘴根本就不听话。我又等了一会儿,想看看他喝汤的样子,其实他的嘴已经是一个破畚斗,嘴一动汤就漏了出来。我就问龙海生你的嘴怎么啦?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早上起来刷牙,水都搅不动了。我说,你一定是被晚上的冷风吹了。他说,我昨晚就觉得腮帮子冷。我肯定地说,你这叫面瘫。他疑惑地问,面瘫会怎么样呢?我说,面瘫就是脸神经坏了,神经控制不了嘴巴,就歪嘴了。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其实还坚持着,听我这么一说,他想调整一下嘴,不想,整个嘴就无可奈何地歪了过去,像橡皮筋失去了弹性,差点没歪到耳朵后。
  龙海生的嘴歪了,大家都很高兴,他歪了嘛,面目狰狞的,意味着他不会来上班了,意味着车间里又“虱烫了一样”。他不来,大家精神舒畅,他不来,大家情愿多干点活。厂里工资给不给他,大家不管,工资是厂里的,心情可是自己的。有人说,他歪嘴是他人做得不好。有人说,他是吃便宜才把嘴吃歪了的。有人说,这等于替我们扇了个大嘴巴,最好直接把他扇残废了,他就不用来上班了。当然也有人一分为二,客观地说,这个人还是有优点的,恋家,对女儿宝贝一样。说起他女儿,大家的羡慕就升腾起来,说,这女儿还真生得着,又懂事,学习又好,都不用大人操心。
  车间里没有了龙海生突然就空落落了,这种体会我们主任最深。听间和别的车间不一样,别人的主任主要抓生产,我们的主任主要抓防范。龙海生在哪里,主任就像影子一样盯到哪里,最低限度地减少龙海生带来的损失。现在,龙海生没有来,其他工友都长期养成了自觉的习惯,没有人让主任着急,他也变得无所事事了。他叫我抽空去看看龙海生,看他的嘴好点了没有?主任说,我们去,他会觉得我们在笑话他,你和他不熟,他不会想太多的。主任还说,要是他的嘴真的正不过来了,他也许就办病退了,这样,我们就很难见到他了,我们在一起也有些年头了,毕竟都是工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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