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扫盲班

作者:薛 荣

了眼睛。明天一早我就回下海了,接下来扫盲班开班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你每天晚上跟着妈妈明白吗?你别让她知道,更不能说是我叫你跟着的,你要看着妈妈有没有跟鬼在一起,有的话就写信给我。我下次回来给你带的确凉衬衣,白的一件,粉的一件,到时我家雪芹穿上它,肯定是丹牌里最好看的小姑娘。
  我心里想说我不要的确凉衬衣,我不要撞见鬼,可没过一会我就在爸爸手掌的轻抚下睡着了。
  第一次跟踪妈妈去上扫盲班我就相信爸爸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我家的房子在丹牌里的最西面,两间新平房,是墙上抹石灰,地上铺水泥的那种,而村小学的破院子在最东面,妈妈每次去上学,要在村里的弄头弄脑绕一大圈,还得过两个鱼池和一座小木桥,路可远着呢。本来我已想好了不去跟了,理由是我没手电筒。我家的手电简只有一个,妈妈找她做作业的小本子时我故意提醒她别忘了带上手电筒,想不到她白了我一眼,说就在村里走还要带手电筒,这不是浪费是什么?她洗了把脸,关照我好好在家做作业就出门去了。这下子我没办法了。我头发根里都在冒汗,抓起手电筒像捧着一把兵器,门咣当一声都锁上了我又迟疑着开门进屋。我想我第一次跟踪就有可能被鬼抓了去,回不来了。爸爸临走前留下的水果糖还剩下三颗,我一口气把糖全都嚼嚼吃了。
  青蛙的歌声抵消了我对萤火虫的恐惧。那些个狗见了我最多哼哼两声,弄得我很不开心。我希望它们汪汪汪地乱叫,好把从墙角背后闪出来的鬼吓跑。我走走停停,有好些个乘凉的大人瞧我这个样子,都问我要到哪儿去。我没回答他们的问话,有人就生气了,说这小姑娘怪怪的,人小鬼大。又有人说她肯定是去找大庆玩了,这两个小家伙可好着呢!一听到大人们提大庆这个名字,我的脸腾地就红透了。我咬着嘴唇,什么也不说地奔跑起来,斜背着的手电筒拍打我的屁股,仿佛有根棍子在抽,我越跑越快,冷不丁地一头撞倒在弄堂尽头的一个人影子身上。我惊“叫一声,村子里的狗也紧跟着叫了开来,可没有一只往我呆立着的地方跑来,我想我是撞到鬼啦,这黑乎乎的鬼缓缓地就倒在我的脚下,无声无息,一只鬼手还折断了似的不见了,其余的手脚还支撑着,想抓我又够不着,也使不上劲儿。我的嘴唇上立刻有一股血的味道,脚软得迈不开步子。我甚至想朝着这个倒在地上的鬼跪下来,求求他别把我抓了去。弄堂两边的门都紧关着,窗户里也没有一丝灯光,好在这时有女人略咯咯的笑声从墙背后传了过来,那是新媳妇小俞被呵痒了的声音,我定了定神,再朝四周看看,在那个鬼被撞倒的地方,还有两个鬼肩并肩地靠在墙上。
  我手捂着眼睛转身就逃。我的头发被鬼揪了一把但被我甩脱了。我还撞倒了什么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一口气跑进村小学的院子里我才站稳了身子。那根旗杆还在,白果树还在,我的小命还在,可我的一只塑料凉鞋跑丢了,铺在操场上的螺丝壳硌痛了我的脚底心,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妈妈的朗读被我的哭声打断了。很多人都从灯光明亮的教室里出来,围着我问怎么了,可我只是一个劲地哭,什么都不说。我知道鬼的事情是不好对别人说的,不然鬼更不会放过你的。妈妈着急的是我的一只凉鞋不见了,那可是花了大钱买的新鞋子啊。妈妈连问了几遍我的凉鞋在哪儿弄丢的,可我就是哭妈妈也没办法。她跟老师请了假,背着我找鞋子去。趴在妈妈的背上我人还在发抖,我哭着哀求妈妈别管浪不浪费还是把手电筒拧亮了吧。
  凉鞋是在小木桥下的草丛里找到的。我一穿上鞋妈妈就要我自己走路,她正为我搅了她的课懊恼着呢,嘴巴一刻不停地数落我,连带我爸爸都被她骂到了,说他只知道宠我,弄得我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跟三岁半的小孩子差不多,丢死人了。我刚才差点把命都丢掉,我才不管丢人不丢人的。走到那个弄堂口的时候我躲到妈妈身后。紧抓着她的衣服。我很想让妈妈背着我走过我刚才撞见鬼的地方,可我开不了这个口。我只求快点从那儿走过,却不料刚到那儿,有一扇门吱呀一声在我背后开了,我的心猛然抽紧。雪芹妈,是小俞的声音。还没睡啊,妈妈转身和小俞打招呼。唉,怎么睡得了,阿根做的稻草人放在门边上,不知被谁踩烂了一个,被他爹骂了,两个人正扛着那东西插到生产队的早稻田里去呢。说着小俞把一脸盆的洗澡水泼到了石板路上。
  我明明看见的是鬼怎么眨眨眼就变成了稻草人呢?看来这鬼比孙悟空还厉害,我也更怕了。回到家我就开始发烧了。我和妈妈都停了两天的课,到了第三天晚上,妈妈又要去上扫盲班,我死活也要跟她去,她就没办法了。扫盲班的教室灯光雪亮,这让我很安心,可等到妈妈的老师陆子刚一走到黑板前,我的心又开始嘀咕了。我们小学生的课都是代课老师教的,这陆子刚只不过是学校里扫扫厕所,敲敲钟的下放右派,他怎么会给妈妈她们的扫盲班上课呢?更何况我好多次看见他头颈上挂着块木牌子站在学校的旗杆下批斗,木牌子上就写着牛鬼蛇神这四个大字。他的绰号就叫牛鬼蛇神。让这样的人来教妈妈她们怪不得爸爸要我跟踪呢。
  黑板上写了毛主席万岁这五个大字,牛鬼蛇神读一遍我妈妈她们跟一遍,之后就是抄写。
  妈妈埋头写字的时候,牛鬼蛇神几次走到妈妈身边看,有一次还把住妈妈的手教她抄写。一见这副样子我可急了。我从教室后边大踏步地走上前去。我说你走开,我来教我妈妈写字。他握着妈妈的手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回来。看也不敢看我一眼地转身回到讲台后边低着头坐着。妈妈涨红着脸,瞪圆了眼睛,我才不管她呢。我已经认定陆子刚就是爸爸说的鬼,我才不让一个鬼碰我妈妈呢。
  另外的人怎么嘲笑我和妈妈我都当没听见。我坚守在妈妈身边直到下课。回家的路上妈妈一句话都不说,很是闷闷不乐我也不去管她。我心想这是为她好。虽然她认识桑树鬼,可陆子刚这样的是另一种鬼,跟桑树鬼根本不搭界的。他会哄妈妈到床上去然后把她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的。我没把心里想的跟妈妈说。我想我明白的妈妈会不明白吗?如果妈妈不明白的话,她肯定是被这个牛鬼蛇神灌了迷魂药了。我没打算立即给爸爸写信,我相信有我在,这牛鬼蛇神想吃了我妈妈可没那么容易呢?
  之后的变化是妈妈死活不让我当她的跟屁虫。她拿扫帚抽我。要知道她平时是舍不得动我一个手指头的,我伤心的是妈妈变了。她心里没有我,也没有爸爸,只有那个牛鬼蛇神了。我不点穿她。我有任务在身。我的哭一半是因为妈妈动手打我,一半是因为我真的很害怕。那些个鬼就埋伏在弄堂口,躲在小木桥的下面,只等我路过来吓我呢。我想到了死。我想我死后也会变成鬼的,但我变成鬼我的同学、我的爸爸妈妈也会害怕我的,这样的话我也就没有亲人朋友了。而且另外的鬼会欺侮我,到时我找谁来帮我跟他们对打呢。我不能叫我爸爸来帮,他要能帮我的话也要变作鬼的,我不想让爸爸变作鬼我要叫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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