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关于《史记》作品教学的几点意见
作者:韩兆琦
今天我们所读的《史记》通行本,其原文与标点都有不少问题,我在作《史记笺证》的过程中校改了二百多处,下面举几个例子。《廉颇蔺相如列传》在讲完“完璧归赵”“渑池会”“将相和”三个故事后,接着写名将赵奢所进行的阏与之战。作品说:“秦伐韩,军于阏与。”在这里我们必须首先弄清这“军于阏与”的到底是谁。若从上述本文看,“军于阏与”的自然是秦军;若从本文最后的“遂解阏与之围而归”,再结合《赵世家》所说的“秦韩相攻,而围阏与”,则可知晓阏与城内被围的是韩军,而对之实施包围的是秦军。如此说来,这开头的七个字应作“秦伐韩军于阏与”,中间不应该逗开。这是其一。接着进一步讨论,当时的阏与究竟属韩还是属赵?被围在阏与的是韩军,还是赵军?《史记·秦本纪》说:“(昭王)三十八年,中更胡阳攻赵阏与,不能取”;《御览》一六三引《史记》作“攻赵阏与”;《战国策·赵策三》作“秦王令卫胡阳伐赵,攻阏与”;《御览》二九二引《战国策》作“秦师围赵阏与”;《通鉴》赧王四十五年书此事作“秦伐赵,围阏与”;即如《廉颇蔺相如列传》在叙述到秦将分析赵奢刚率军离开赵国都城的情形时也是说:“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可见阏与分明属赵,只是司马迁在《史记》的不同篇章中记事有些混乱而已。故《廉颇蔺相如列传》这里只能作“秦攻赵军于阏与”。
《李将军列传》写李广因打败仗被罢官,在家中闲住了一段又被请出任右北平太守的时候说:“居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后韩将军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一般通行本都是这样写的。韩安国刚刚徙于右北平,汉武帝又拜李广为右北平太守,这右北平不是一下子就有两个太守了么?分明不合情理。而泷川资言《会注考证》本在“韩将军徙右北平”下有一“死”字。泷川曰:“‘平’下‘死’字各本脱,今依枫、三本,《汉书》。”按:泷川说是也。检《韩长孺列传》云:“(安国)将屯又为匈奴所欺,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益东徙屯,意忽忽不乐。数月,病欧血死。”知此处“后韩将军徙右北平”下必须有一“死”字,没有是绝对不行的。
《高祖本纪》叙述刘邦与项羽在荥阳对峙已进入第三个年头时说:“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饷。汉王、项羽相与临广武之间而语。项羽欲与汉王独身挑战。汉王数项羽曰:‘……吾以义兵从诸侯诛残贼,使刑馀罪人击杀项羽,何苦乃与公挑战!’”一般通行本都是这样写的。项羽在这里是当面向刘邦提出挑战,若刘邦回答项羽“何苦乃与公挑战”,则“公”字是称呼项羽,挑战者成了刘邦,彼此榫卯不合。依照当时问答的逻辑关系与刘邦其人的说话习惯,此处的“乃与公”应作“与乃公”。《项羽本纪》叙项羽向刘邦挑战时说:“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刘邦回答他:“我将打发囚徒去收拾你,你哪配向你老子叫阵!”乃公:犹言“你老子”“你爸爸”正是刘邦习用的骂人语。若作“乃与公”,则问答既不对碴,更谈不上表现刘邦的心理神情了。
四、讲《史记》文章,凡有新的考古发掘、出土文物可引为参证者,应尽量引入,以印证文字,以加深理解。
《廉颇蔺相如列传》写秦将白起大破赵军于长平时说:“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坑之。”《白起王翦列传》叙述此事说:“括军败,卒四十万降武安君。武安君曰:‘赵卒反复,非尽杀之,恐为乱。’乃挟诈尽坑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水经注》曰:“长平城西有秦垒,秦坑赵卒,收头颅筑台于垒中,迄今犹号‘白起台’。”《正义佚文》引《括地志》曰:“头颅山一名白起台,在泽州高平县西五里。”这些古代的说法可信不可信呢?今山西省高平县永禄乡已发现尸骨坑多个,靳生禾、谢鸿喜《长平古战场巡礼》认为“以韩王山麓为中心的三角地带”是当时秦国出动奇兵以分断赵军,和两军最后决战以及白起大规模屠杀战俘的地方。现今的考古发掘与实地勘探已经给出了有力的证据。
《秦始皇本纪》描述秦始皇的葬礼说:“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穿三泉”是写秦始皇地宫的深度,意即挖到三层泉水以下。但“三层泉水”究竟是多深?过去无法回答。近年来随着始皇陵排水工程的发现,秦俑博物馆馆长袁仲一认为,“三泉之深在二十三米至三十米之间”;同一博物馆的朱思红、王志友根据始皇陵东、南、西三侧的排水沟渠深度为三十九点四米,认为“秦陵地宫的深度要小于排水沟渠的深度,即小于三十九点四米。”
《南越列传》写南越王赵佗子孙的情况说:“至建元四年,佗孙胡为南越王。……胡薨,谥为文王。1988年在广州市象冈山发现了南越文王墓,墓主身着丝缕玉衣,身上有印章八枚,最大者为龙纽金印,阴刻篆书曰“文帝行玺”,是目前见到的最大的西汉金印。其他有“赵眜”覆斗纽玉印,“泰子”龟纽金印,“帝印”蟠龙纽玉印等等。据此处的“文帝行玺”与“赵眜”二印,知此墓的墓主为南越文帝,名为赵眜。《史记》两处称之曰“胡”,肯定是错的。
五、讲《史记》不应只讲文章、讲故事,应注意其历史价值和历史意义。
《史记》中有一部分作品文字浅显,故事生动,很有文学色彩,于是有些人遂以点概面,说《史记》是文学,是小说,其实这么说不合适。先不说《史记》中的多数“本纪”“世家”文字并不通俗,故事性也不怎么强,几乎是纯粹的历史;即使是文字浅显、故事性强的作品,我们也应该注意它们的历史价值和历史意义。例如,《孙子吴起列传》中最生动的描写无疑是马陵之战。作品先写了孙膑用“进兵减灶”的手段以麻痹庞涓,而后写道:“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陕,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曰:‘暮见火举而俱发。’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这里的描写完全是小说笔法,写庞涓临死前那种不认输、不服气,但又无可奈何的情景活灵活现。但这不过是局部的艺术加工而已,其中所包含的历史的重要性与深刻性是丝毫不能怀疑的。自战国初期魏、赵、韩三国分晋以来,魏国在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前期都是超级大国,强盛一时。孟子有所谓“晋国天下之莫强也”,就是指的魏国。可是到魏惠王中期,由于它的好战,先是被齐国大破于桂陵,十二年后又被齐国大破于马陵。从此魏国一蹶不振,降为二等国家,开始了齐威王称霸天下的局面。不仅如此,魏国的衰落还为秦国的雄起与东进让开了道路。武国卿、慕中岳《中国战争史》说:“马陵之战是战国初期齐、魏两国争霸中原的决定性战役,经此一役,魏国国力日渐衰退,从而结束了自己盛极一时的历史。由于整个三晋势力元气已伤,无力恢复,因而失去阻止秦军东进,屏蔽中原的可靠力量,为秦国势力侵入中原举行了奠基礼。”吴如嵩《中国军事通史》说:“魏、赵、韩之互斗而俱遭挫败,遂造成西方秦国东出中原之机会。”一般人都只看到孙膑的用兵之巧,而两部军事史都指出了齐之破魏乃为秦军东下扫清道路,的确高人一头。
《淮阴侯列传》写楚汉战争前夕韩信投归刘邦,开始不受刘邦重用,后被萧何苦苦推荐,刘邦始拜韩信为大将。韩信为刘邦分析天下形势、为刘邦确立战略方针说:“项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有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他建议刘邦“反其道”而行。他又说:“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惟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毫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元代杨维桢对此评论说:“韩信登坛之日,毕陈平生之画略,论楚之所以失,汉之所以得,此三秦还定之谋所以卒定于韩信之手也。”明代王世贞说:“淮阴之初说高帝也,高密(邓禹)之初说光武也,武乡(诸葛亮)之初说昭烈也,若悬券而责之,又若合券焉!噫,可谓才也已矣!”按:韩信在刘邦与项羽势力悬殊的情况下分析项羽的弱点,指出他“其强易弱”;又分析刘邦的优点,指出刘邦最后必将夺得天下。其分析问题的思路竟与两千年后毛泽东在1946年国共势力悬殊的情况下论证“帝国主义与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思路完全相同。毛泽东自然是战略天才,但谁又能断定毛泽东不是从《淮阴侯列传》受到分析问题的启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