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关于《史记》作品教学的几点意见

作者:韩兆琦




  《廉颇蔺相如列传》写蔺相如在“完璧归赵”与“渑池会”两个事件中的表现夸张太过,近乎民间故事,但廉颇的某些作为很有深沉的历史感。当蔺相如陪同赵王到渑池与秦王相会时,“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姚苎田对这段评论说:“相如二事皆争胜于口舌之间,而于《相如传》中特将‘立太子,以绝秦望’一议属之廉颇,则廉将军之为社稷臣加于相如一等明矣。”由于赵国君臣预先有了这种安排,遂使秦国扣留赵王作为人质的企图成为泡影。也正因为有廉颇的这种安排,才使蔺相如可以在渑池会上没有后顾之忧地与秦王进行斗争。一千七百年后,明朝有一场“土木堡之变”,明英宗被蒙古人俘虏去了。这时幸亏于谦果断地另立了景泰帝,与蒙古人坚决斗争,才保证了明朝的不亡。前后印证,更见出廉颇这一安排的卓绝。
  六、《史记》中有些作品的艺术性极高,对后代小说、后代戏剧的发展影响极大,对这些作品的文学成就应深刻体会。
  《史记》是一道丰富多彩、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的画廊,其中具有一定性格特征,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总计一百多个。《史记》中的历史人物都有一种积极奋进、勇于建立事功的豪迈精神,同时又具有一种苍凉的悲剧气氛。这与《史记》反映的现实密不可分,也与司马迁个人的惨痛遭遇密不可分。《史记》人物尽管多数带有悲剧性,但它们给读者的影响却是壮烈而不消沉,这就又与司马迁的生死观、价值观密不可分了。我们可以引用《史记》人物如伍子胥、吴起、商鞅、赵武灵王、秦始皇、项羽、韩信、彭越等等来印证一下,看看是不是这样。
  《史记》描写人物最深刻、最生动的是刘邦。刘邦既有高瞻远瞩、雄才大略、气势恢宏的英雄气,同时又有一舟身的痞子气。刘邦最大的长处是善于采纳意见,顺水推船地改变自己的缺失。其行动之快简直就像是条件反射。《留侯世家》写郦食其劝刘邦分封诸侯,刘邦开始觉得有理,于是说:“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待至张良进来,给刘邦详细地分析了其中的害处后,刘邦“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淮阴侯列传》写韩信破齐,占领齐地后,派人向刘邦请求封为“假齐王”时,“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高祖本纪》写刘邦与项羽两军对峙时,被项羽的神箭手射中,“汉王伤胸,乃扪足曰:‘虏中吾指!’汉王病创卧,张良强请汉王起行劳军,以安士卒,毋令楚乘胜于汉。汉王出行军,病甚,因驰入成皋。”宋代刘辰翁对此评论说:“伤胸要害,仓卒扪足,极未易矫,毋令楚乘胜于汉,语极有力。”泷川资言说:“变起仓促,而举止泰然如此,汉皇非徒木强人也。”这一切都表明刘邦之所以能成功,绝不是偶然的。
  具体到某一个具体篇章,司马迁的组织安排、布局构思都有它的巧妙之处。例如屈原,由于找不到多少可用的生平材料,于是他就把仅有的一些传说和屈原的作品糅在一起,夹叙夹议,结果倒使《屈原列传》竟成了《史记》中最抒情、最动人的篇章。“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其文约,其辞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絜,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汚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明代杨慎说:“太史公作《屈原传》,其文便似《离骚》,其论作骚一节,雅婉凄怆,真得《骚》之旨趣也。”再如《李将军列传》,司马迁说:“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照此情景,李广应该是一员百战百胜的良将。但作品所提供的实情却不如此,李广是一个倒霉的人,一生几乎没有打过什么胜仗,顶多与人家打个平手,最坏的一次还被人家给捉了去。但司马迁偏偏能在一连串的败仗中把李广的形象写得光彩照人。“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卧广。行十馀里,广详死,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儿马,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馀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单凭这几行,李广就够称作“飞将军”了。
  司马迁描写人物、描写场景的语言是异常准确、异常生动的。《陈涉世家》写陈涉接受卖卜人的暗示,“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请注意“指目”二字在这里的传神效果。陈涉为人佣工的时候曾对人说“苟富贵,无相忘”,待至陈涉起义称王后,“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请注意这里的“扣宫门”三字与“遮道”二字,司马迁把一群朴实、简单,不懂人情世故的乡下人的情态表现得多么淋漓尽致。《廉颇蔺相如列传》写蔺相如见和氏璧在秦王左右及宫女之间传来传去时,他假说“璧有瑕,臣指示王”。作品接着说:“王授璧,相如前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请注意这“前持璧,却立,倚柱”七个字。当相如“前持璧”的时候“怒发上冲冠”了没有呢?没有,脸上笑嘻嘻。为什么一定要“持璧”后“却立,倚柱”,而后才“怒发上冲冠”?大家一想香港的打斗电影就明白了,两个好汉被包围,一定是站成背靠背;一个好汉被包围,一定要背靠一面墙,或是背靠一棵树,这才无后顾之忧。司马迁真可谓心细如髪。
  司马迁很注意为《史记》人物设计个性化的语言,尤其生动的是让人物当场作歌。《刺客列传》写燕太子丹送别时有所谓:“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忼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试想,如果这里没有荆轲的这两句悲歌,荆轲的形象与当时的气氛还能出得来么?当项羽的军队被韩信大破于垓下,项羽身陷重围的时候,《项羽本纪》说:“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忼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宋代朱熹评论这首诗说:“慷慨激烈,有千载不平之余愤。”清代吴见思说:“‘可奈何’‘奈若何’,若无意义,乃一腔怒愤,万种低回,地厚天高,托身无所,写英雄失路之悲,至此极矣。”钱锺书引周亮工说:“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说得好极了,读书读到周亮工这个份上才算读出了点味道来。司马迁同情它的这位悲剧英雄,实在不愿意让它就这么草草地倒下,司马迁不仅让他作诗,还要让他突围,让他的二十八个人在刘邦军队的五千人中杀来杀去,以证明他的失败“乃天亡我,非战之罪也”。这不全是作家主观意识的顽强表现么?也正是因为有司马迁这样满含血泪的深情描写,才使项羽这位“拔山盖世”的悲剧英雄具有着超越历史时空的感染力。
  《史记》是一座大山,永远耸立在中国与世界的文化之林;《史记》是一曲悲歌,永远回响在中国与世界的历史长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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