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歇马山庄

作者:孙惠芬




  月 月
  
  月月住进学校的事情办得还算顺利,那日上完课她就到校长室找到孙校长。月月说孙校长,我和林国军闹不和,想在外边住些天,避开一些日子,也许比天天在一块好。校长愣了,他问怎么会不和,你这性格怎么……月月说,孙校长,先让我住下来,清官难断家务事,慢慢的我再跟你讲。校长看看他的教师,他一向信任月月,便点头说行,那就和住校生一块挤一挤。月月说谢谢孙校长。
  安顿下来之后,月月没有因为自己遭遇的事情而在学生面前流露一点伤感和难过,她和她们一起打水、吃饭,饭后和几个女生结伴到街上散步,只是当学生要回校上晚自习的时候,她一个人留下来,留在人影绰约的镇上,看一辆又一辆汽车穿街而过,看一对又一对情侣挽手而过,这个时候,她的心疼,便和混沌的、无法理清的疼痛绞在了一起。
  其实那混沌的,一时无法理清的疼痛一直都在,只不过白天她无法打开,或者说她不敢打开。这疼一经打开,便像没有涂药的伤口,血淋淋的新鲜。买子平淡的态度,小青别有用心的关注,国军狰狞的面目残忍的羞辱,都让她看见汩汩流淌的血。月月心里的疼已不再是过程中的疼,不再是纠缠在某一件单一的,暂时的事情上的,比如不是最初爱上买子的疼,不是后来得知买子要娶小青的疼,也不是被国军羞辱的疼,现在是这一切疼的结果,是看到了命运中某种不曾期望的结果。这痛里没有怕没有恐怖——面对这种结果月月毫无惧怕,而只有委屈和恨。她的委屈里绝对没有后悔,只是她这么执着地走出轨道却经历了失败,那个人让她打碎了一切,失去了一切却最终失败。
  对于一个乡下女人,对于像月月这样没有走上大学却有机会做着代课教师的乡下女人,其实真正的成功是由民办转为公办,是通过自己的工作和努力,结束自己乡村户口的命运。只要抓住机会转正,只要勤恳钻研等到转正,她就永远区别于乡村指地过日子的乡村女人,她就一辈子有了城镇户口,有了待遇。这些年来,她也一直认真而勤奋的做着,从不放过对一个劣等生的辅导,然而月月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有朝一日,把这一切都看成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身外之物,月月怎么也无法想到,她眼下心里刀搅一样疼着的失败,是因为一段并不正当的感情,她把这不正当的感情看成正当甚至看成她生活当中、生命当中最重要、超过一切重要的东西,她怎么能会这样呢?一个自以为正派、正直的农民的女儿,她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
  在漆黑的夜色中,在小镇上浓浓的汽油气味中,月月面对揭开的伤口问着自己,她无从回答。她只知道,如果现在,买子突然站到她的跟前,告诉她他要娶她,或者,不一定娶,只告诉她他还爱她,她的伤口会悄悄地愈合,她会觉得即使让她回到农村种地,不再教书,她也万分欣喜。可是买子没有这层意思,那天东崖口草房里,他的态度是清楚而明朗的。如果说还有悔,月月真为自己的迟疑、矛盾后悔,为自己的不了解自己后悔。可是这么悔着,她又痛恨买子,他应该给她机会,他其实从未给她选择的机会;他即使不给她机会,也不能这么快的就把相互发生的、拥有的一切一笔勾销。月月在想到买子对自己的态度时心口缩紧着,有一种更深层次的疼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显现出来,就像一只一直隐匿在苹果核里的虫子闻到空气中的香味,一趋一趋爬动出来,因为接触更大的空间,灵活的脑袋四处摆动。
  从身体更深处爬出来的虫子不只一只,而是两只三只,它们堂皇地在月月的灵魂深处探头探脑,噬咬着她,咀嚼着她,让她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揭破伤口的疼痛是那样的撕心裂肺,可是月月又是那样急切地盼望放学,盼望入夜,只有在放学之后,在夜晚里,她才能够放纵自己,才能尽情地梳理自己。
  因为连夜失眠,月月对早饭没有半点食欲,可是为了保证在给学生讲课时胃肠不发出辘辘的叫声,月月总是坚持着跟学生一起走进食堂,打一碗稀粥吃一只饼子和一小盘咸菜。这天早上月月刚刚走进食堂,闻到食堂飘出的油腥味,就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往上搅动,她捂着心口退了出来,一股粘液随即吐出来,月月大口吐着,哇哇的呕吐声震动了空旷的操场,当她终于止住呕吐,镇静地寻找呕吐的原因,她一霎间出了一身热汗。
  一段时间以来,焦虑和焦躁使她忽视了一件事情——她已经四十多天没来月经了。真正确定自己怀孕是在星期天上午十点,月月坐车到县医院作了检查,一个脸上长着麻斑的女大夫,做完宫颈检查看完化验单,表情淡漠地说,你怀孕了。女大夫的冷淡好像知道月月怀的是别人的孩子。月月笑了,月月面对陌生的大夫和事实,由衷地笑了。这笑,是从刚一呕吐时就积蓄在心的,她怀了孩子,怀了买子的孩子。她终于有证据向国军、向小青证明她是跟了人了,像一个打赌的人终于证明自己是赢家,月月清癯的脸上被笑冲出层层波纹。很快,她就被一个清脆的声音击倒,那不是我的孩子!她不会告诉买子国军有病,而买子只要不知道国军有病,他就不会相信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买子只要不相信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买子就不会重视她对他感情的分量,她没有任何东西可向他、向他们证明……经历一次击倒,月月发现,眼下对于自己,向国军和小青证明什么都没有意义,最有意义的是让买子知道她怀的是他的孩子,是让买子在知道她怀了自己的孩子后,改变跟小青结婚的决定。
  尽管月月担心买子不会承认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但一个重大的决定还是产生在一瞬之间,月月脸上的笑纹被一种庄严取代。她离开医院充满来苏水味和血腥味的走廊,向门口走去,她想她爱买子,她太爱买子,她要生下他的孩子,她要让他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她要找到他告诉他争取他——最后的争取。决定一旦形成,月月便如一个出征的壮士,迈着坚实的脚步离开医院奔向车站。
  
  月月和买子
  
  月月离婚的消息没隔几日,就在歇马山庄山野屯落传播开来,人们相互传播的迅速就像秋风在割倒了庄稼的平川秃岭飞行。
  买子大约是最后一个知道月月离婚的人,由于小青的隐瞒,买子一直以为国军和月月和好如初,他还时常在思考工作之余,构想跟小青关系明确后,上丈人家如何启齿把月月叫成嫂子,这对他似乎是一件只需时间才能帮助完成的事情。然而他完全不晓得在他的生活后面,因为他发生了什么。买子得知消息是从小青口中。村部里的人以为他早知此事,没有任何人当他提起。小青原本打算隐瞒到底,直到他们结婚——小青预感她和买子结婚的日子不会很远。可是近日来小青改变了主意,她保不准买子会不会从别的渠道知道这件事情,她想与其让别人告诉,还不如自己先说,这一方面坦露自己的自信、真诚,一方面可全面了解买子听到此事后的反应。她只想看到买子的反应,然后设法引导他,就像她当初一点点引他向自己就范。
  那是买子在镇上开会后的第三天早上,买子刚刚进屋小青就跟了进来,她进屋并不表现以往的热烈,她淡淡同买子笑,使一个飞眼儿,而后漫不经心地说,我哥我嫂离婚了。她本想调皮地开个玩笑,说程村长,民女有一事相告,翁月月同林国军已经离婚,可是刚要开口,又觉这件事对买子刺激一定很大,不宜采取戏谑的态度。买子确实很受刺激,脸皮瞬间冻住似的一动不动,正准备拿什么的手在半空划了一下,而后悬下来。他直直地看着小青,极力使自己变得平静、平常,然而他还是做不到,他不敢想象,不敢想象月月会在自己已经明确了态度的情况下坚持离婚。买子说,小青,我……我对不起月月。你……是这么看吗?买子的嘴唇此时有些笨拙。买子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对不起月月,然后是想知道小青对这件事怎么看。小青却很郑重地说,买子,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原来没想告诉你,但我现在必须告诉你。小青尽量使语言变得郑重,小青说,月月离婚的根源在我哥身上,我哥有病,那方面有病……你记得新婚之夜那场大火吗,是那场火吓的。小青并不正视买子,她说月月后来走近你,也完全因为我哥的不行,并非是什么爱情。买子悬下来的手放到腰间,脸皮依然冻住似的,没有表情。许久,一缕日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刺着了他的眼睛,他车过脸低下头去看脚下的泻进来的光影,买子说,月月原来这么不幸,她原来这么不幸。小青依然不看买子,而是故意转回身子,作出要走的样子。这时买子突然警觉,用瞬间的微笑化开脸上的冰冻,揽住小青,将小青紧紧扎进怀里,而后低头用嘴寻着对方的嘴唇,死死地吻着,一边吻着,一边用短促的音节说,别生我气,我爱你,我是爱你的。小青噗哧一声笑了,看透一切的智者似的笑了,说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爱我,我相信你爱我。其实小青心里十分清楚,一个男人听到自己刚才复述的消息最切肤的感觉一定是受骗上当,不管他是否爱过对方。小青趴在买子怀里,再一次被自己的聪明感动,小青看到自己在感情这件事上对买子的操纵,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程度。买子说小青,我真怕有一天,你因为你嫂子,呵不,月月,你因为月月的事生我的气离开我,我今天告诉你,其实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她也许像你说的那样,因为需要才走近我,而我一直就觉得她是姐姐。买子的话曾经说过一回,他的一再强调让小青受了感动,小青被自己感动又被买子感动,从买子怀里挣脱出来,说你放心好了,我从未觉得你和月月之间有什么,不过她是一个偏执的女人,我真怕她到处去说她爱你,或者说为你才离婚,那对你影响不好,你现在……买子赶紧截住小青的话,不会,月月不是那种人绝对不会。
  然而就在这天上午,月月突然在村部坪场上出现,就像砍倒的庄稼突然又在地面上站立,买子看到月月心里陡地一颤。月月揭开屋门,目光静静地对准他,慢条斯理说买子我找你有事,他感到自己几乎是一身冷汗。
  买子极力平静自己,迈出坦然的脚步。他跟着月月,月月推车走在前边,细瘦的腰肢一摆一摆,让买子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亲切又伤感——买子在看到月月细瘦的腰肢时,莫名的恐惧让位给伤感,他想起她的不幸,走到坪场边缘靠近村小学操场,月月停住转过身,深情地看着买子,月月的目光有种吞噬买子的深情。买子起初躲闪,像躲闪刺目的日光,后来就被这静静的水一样流淌的深情淹没。买子说,翁——翁老师,你找我有事?月月脸腮的肌肉瑟缩了一下,似乎对这种叫法不太习惯,但她依然是深情的,静静的,静静得有些贪婪,就像一个饥饿的孩子面对一只油饼,她贪婪地看着他的脖颈,他的洁白的牙齿,憨憨的嘴唇,她是多么想看见它们啊,她是多么想这熟悉的一切归自己所有啊。月月终于翕动嘴唇,月月说买子,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的。月月的语气有些急切。
  像正洗着澡的水一下子变凉,买子蓦地觉得肌肤起粟,一颗卵石一样凉滑的东西顺胸腔往下沉,他说不可能,怎么可能?!
  月月目光跳到远处,而后又落在买子脸上。再度落回来,买子发现刚才那静静的东西不见了,好像在一跳之间被什么物体猎走,随之而来的是冷峻,能够穿透一切的冷峻。月月说,我不会骗你,是真的,买子,我爱你,我想和你结婚。当说到爱时,月月心狠狠疼了一下,眼眶涌出泪水。她不看买子,而是看着远处的山际,似乎很怕泪水掉出来。
  月月有了自己的孩子,月月说要和自己结婚,不可能,怎么可能。买子下意识重复着,顺胸腔下沉的物体渐渐变成一些针尖往心上扎着,瞬时,他也感到背后小青的目光,村委们的目光向自己背上扎来。他想起小青的话,月月是个偏执的女人。看来月月确实是个偏执的女人,尤其买子想起,她是因为国军有病才走近他,买子一霎时调整好情绪,买子说翁老师,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感情,可是你知道,你知道我是已经决定要娶小青的,这孩子……买子说到孩子,迟顿了一下,好像这两个字不该是他说的。他说我不敢肯定他真是我的,不过不管是不是,我带你去打掉,我会帮你的。
  泪水终于跌落下来,月月说买子,月月的语调由急切复归到平静,一种难以理解的平静,当听到买子说完这番话,月月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急切地盼望得到什么的心情会一下子平静。月月说买子,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请你原谅,我想,是我错了,这孩子不是你的,是国军的,他怎么会是你的?月月说着,移动自行车往外边走,刚迈出两步,就跳上去,悠悠远去。
  买子站在那里,目送疾速远去的月月,心里想月月到底怎么啦?她怎么这么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买子觉得自己被月月搞得很糊涂,月月常让他很糊涂,似近又远,似是而非。买子摇摇头,平息着心绪,堂而皇之走回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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