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歇马山庄

作者:孙惠芬




  月月和买子
  
  日光晒干了泥泞的道路,照亮了肥润的庄稼,给人带来无与伦比的喜悦。月月在这一天里终于看到她的那个念头呈出的赤裸的、悬挂的姿态。这天晚上,月月回家急急帮婆母烧火做饭,做饭间歇时点上油炉熬药。就在她刚刚点上油炉,公公在屋子里发出了让她始料不及的命令:月月,你去把买子叫来。
  其实林治帮完全可以自己亲自登门拜访,几年的包工头和几年的村长使他在小辈人面前有些顾忌。支使月月而不支使国军也因为最初是月月向自己推荐了买子,让月月去叫就等于向儿媳有了交待,并也让儿媳向买子有个交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表示他对月月的看重。种种原因铸就的机会使月月堂堂正正走入命运的歧途。
  当月月走到坡顶,顺火花的指向向下望去,三间草房傍着一方锈红色砖地呈在了月月眼前。这是一片崭新的领地,这是一个与整个歇马山庄都不和谐的有着工业色彩的地方,一座土窑面房而卧,侧壁嵌有厚厚的铁门,铁门外边便是两个二尺多高的木槽,中间安有一条滑轮,与院子相通的开阔地上便是石绵瓦覆盖的沙土和水泥袋子。月月在挨近草房时,心底有种莫名的激动,那个与买子前途攸乎相关的事由她亲自传达,让她激动,当然比这更重要的是,这方领地斑斓的色彩在落日时分有种神秘的气息。月月站在门口,草房屋门在那里静静洞开着,院内院外没有一点声音。见没有声音,月月突然有些失望,买子是否又在水库洗澡或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去?正当月月往屋门走去,准备问问买子卧床不起的老母的时候,只听身后一声脆响——翁老师。月月立时转身,窑门侧面,挨着崖口一个长廊一样的胡同口,买子席地而坐,比晚霞还红的火苗映着那张瘦削黧黑却是神采奕奕的脸。月月第一眼看见买子,先是一阵惊喜,而后,不待欣喜推动月月将公公的嘱托说出,就转成一种肉体的疼痛。月月在看定买子席地而坐满面草灰时,肉体的某个部位狠狠地疼了一下。这令月月始料不及。当一股由疼汇成的气流涌向喉口,月月竟感到有一种委屈的情绪,一种为什么好多天不得见面的委屈情绪。
  月月先是笑笑,轮廓分明的嘴唇形成一个弧形,之后径直走过去,眼睛不看买子,而是去看炉膛里的柴火。月月静静地看着,不说话,急得火花直摇月月手指。一会儿,月月调整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像小孩而不像一个已婚女人。月月再次笑了,目光转向买子。这次,当月月率真地把目光转向买子,看见买子裸露的、砖地一样开阔的胸脯上滚动的肌肉块,看见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射出坦荡的兴奋、欢喜,月月的笑发自心底地荡了出来,仿佛亲人久未相见,仿佛憋得太久太久,月月一经笑开,再难收回。
  买子说我天天盼你来。买子从来不知掩饰自己,声音是欢快而跳跃的。
  月月无话,月月被突如其来的欢喜浸泡得忘了回话,也忘了公公要她来的目的。那目的原本也并不是她的目的,她的好像就是痴痴的无遮无拦地傻笑。晚霞在两张脸之间落上一束耀眼的光带,刺得月月有些不自然。许久,月月说,我并不是来看砖,并不是。买子目光不易察觉地暗淡下来,说是的,其实这破砖,真是没什么看的,就是小孩和泥玩。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使买子产生了误解,月月肉体里某个部位又疼了一下,她连说不……不我……月月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买子捋着沾有草灰的头发,喉结在脖子上滑动,但没有运作出声音。月月立在窑坑前,说我想看砖。买子终于又兴奋起来,领月月看了装有滑轮的坯芯和模型,说最初是手工往地上脱,就和小时和泥摔娃娃一样,后来一步步改进,就成了有点科技含量的生产。买子又领月月上窑门边伸手触摸,说过来烤烤看,能烤成肉干,说雁尾砖正在里边说悄悄话。月月说,说什么?买子说,它说你好你好翁老师你好!月月朗声笑开,说你往里装时告诉它我今儿个能来?买子说那可不,早就告诉了。
  他们说着笑着,月月又自动走进买子院子,拉开屋门。屋里并没有常年居住病人的霉味,三间草房倒是异常空旷,水缸和锅灶卧在地上显得很沉重,像一个垂头丧气的老人。买子跟上月月,进门叫起母亲,把母亲抱着坐起来依在炕头,说妈,翁老师,这是庆珠朋友翁老师。
  月月是因为庆珠才认识买子才有了今天的见面,可是月月发现,此时此刻,买子提到庆珠,就像浇花的人故意掐了花心去浇花根,有种事与愿违的别扭。月月愣了一下,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月月说大妈,买子要当村干部了,我公公要退下来了。显然是为了安慰形容枯槁的老人才想起公公的支使,而这件事一经想起,月月神经猛的一抖,说,快,买子,咱们该走啦。
  老人火星一样闪了一下的目光随着他们的离屋委顿下去。买子舀了一盆凉水,站在院子里从上到下泼下来,而后不顾短裤的粘湿,搭件背心就颠颠地跟出来。他大步流星跟上月月,上坡时走在前边,欲拽月月上坡,月月的手刚伸出就又缩回。买子说对不起我忘了我这粗手叫你疼。买子的话和他的一连串动作一样,是随意而随便的,可月月却感到又一种心疼。她迟疑一会儿,伸出手来,与买子粗大的手相握,一盆早已装满的水强烈地晃动起来。上次河边的一抓因为没有铺垫,那感觉是心里边的水在漫溢,而现在历经了一个雨季一个黄昏的铺垫,月月盛满心湖的渴望一下子倾如雨注,心窝噗噗直跳,一股热热的血顿时涌遍全身。月月看着买子,目光执着、率真。许久,她低下头来,说你不是抓疼我的手,你抓疼了我的心。买子初始以为听错了话,伫立着细嚼一遍,当确认一字一句没有半点差错,他小眼睛大放异彩,像庄户人旱季里看见第一片浓云。他不顾火花在场一把抓住月月双手,目光炉膛里的火似的烧着月月,翁老师我谢谢你,我刚才见到你出现在院子里就像见到庆珠,我不敢想让你疼我,你和庆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月月信口问道。
  买子被问住,嗫嚅好久才说,你好像是一个讲身份的人,庆珠不是。买子的话如何刺伤月月的他毫无所知,就是这种刺伤月月的话,使月月在后来的日子里,几乎是大踏步地走出道德的庄园。
  
  月月和国军
  
  林治帮打发月月叫来买子说了极简单的几句话,大意是咱爷俩不搞竞选,我现在就让位给你。你要搞清是我让位给你,要竞选你未必选得上。买子说不,林叔我不要你让我,我选不上情愿。林治帮说不必再说,咱爷俩有这情分,不是几瓶酒,是我看重你白手起家的本事,也是天意,当真等到年底男人回来,这位儿搞不定是谁的。
  虽然国军对歇马山庄的事从来不感兴趣,可是送走买子,看着买子长着稀黄头发的脑袋,国军有了一丝反感。国军回家,走进父亲屋里,说爸,这小子挺傲,你不该强调天意,你应该让他知道你是他的恩人。林治帮泰然地摇摇脑袋,说是杂种你就是用钉子钉他也钉不住,是好种你放他千里他也会找到家门。月月说,买子不是那种人,买子绝不是国军想象的那种人。
  夜晚上床,国军扳过月月,说翁月月同志,你的判断不一定准确,我看那个瘦猴一样的野人挺傲慢。月月有些不高兴,月月说国军,你怎么说人瘦猴?国军说我向来都说他瘦猴,我早给你讲过瘦猴的故事。国军认真地端详着月月,继续说,真有点奇怪,你能向爸推荐他,爸居然就能真用他。月月说,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买子。国军愣愣地看着月月,那么说你懂?月月一时无话。国军说,我也承认他有脓水,可是他那粗里粗气的样,我就觉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就庆珠抬高了他的身份。提到庆珠,月月刚刚有些沉稳的心口又有些捣腾。从东崖口买子家回来,她心底一直翻腾着,买子说的自己和庆珠不一样的话让她心底很不平静,她怎么就和庆珠不一样呢?在买子眼里,自己是否就像国军在庆珠眼里那样优雅平稳,不烤别人专去浇灭别人呢?她就是她,她当然和庆珠不一样,她为什么要和庆珠一样呢?月月看看没有睡意的国军,说也许你是对的,他其实没什么了不起,都是庆珠抬高了他的身价。国军的手抚弄过来,翁月月,记住,我的话永远不会错。自从认识国军,每争论什么问题,最终都是以月月的服从而告终,这使国军有种习以为常的自负。此时此刻,因为买子那句话的伤害,月月特别愿意国军表现自负,似乎看他如一面墙那样强大才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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