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歇马山庄

作者:孙惠芬




  小青
  庆
  珠出殡之后,歇马山庄下了一场透雨,人们在跟着经受了一场天灾人祸的洗礼之后,大自然也经历了一场春雨润物的洗礼。乡村的田野,如果不是秋深草高,永远都有一种寥廓的宁静。正是在这春天的宁静之中,在县城翁古城念书的小青走回山野。
  小青在姑嫂石旁坡路上冒头时,扭腰摆臀的样子好像一只下过蛋的母鸭,过了冈梁来到后坡,她的形状才发生变化,才由墩实的母鸭变成苗条的仙鹤。她长发披肩,牛仔裤紧绷屁股,两条细腿筷子似的颠来倒去。刘麻子在田垅上瞄过一眼马上扭头,跟在后头捻种的女人意会男人的心理,于是嘟噜一句,都叫当官的爹宠的。小青的每次回来,都能给寂静的山野带来一丝躁动,她冬天里的超短裙,夏天里的大膀头儿,总要激起人们一些议论。她的奇装异服,除了让人想到她有权有钱的爹,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当然她从来就不在乎人们怎么说她。
  小青这次下山却没有了以往的兴致,对路上人也是不顾不看,一路目不斜视耳不旁闻。临近家门看见火花,也不像往常那样立马摸兜掏糖,当进了院门看到蹲在灶坑做饭的母亲,竟哇地哭出声来。古淑平极少见小青哭,以为是刚刚知道庆珠的事心里难过,说都快十天了,真可怜。小青说什么十天才就昨天的事儿。见两人说的不是一码事,古淑平直腰仰脖,眼睛直直冲着小青盯着,昨天甚么事?小青把包往里屋一甩,坐在木凳上肩膀不住抽动,看样子十分委曲。母亲了解女儿脾性,越敬越歪歪腚,就假装埋头不理,伸头去看灶坑里的火。然而刚瞅见一星火苗儿,想到小青极少有头晌回来的时候,事情一定不小,就故意胡猜乱猜引小青讲话。小青开始绝不就犯,到后来母亲说是不是被学校开除?她才忍不住开口。
  事情原来非常简单,昨天下午下班之后,卫校校长苗得水打发办公室主任将小青找到校长室,拿出万分心焦的样子告诉她,毕业分配的事彻底泡汤了,因为有人告状,从今年开始,卫校代培生一律不予分配,如有谁以权谋私,以党籍处分,小青只有到家乡所在村卫生所谋职。而这个道貌岸然的卫校校长,曾让小青失去女孩的全部。
  小青向母亲诉说时,隐去了自己失身的事实,因为跟校长发生关系的每一步骤,都是小青自觉设计操作,她一上学那一天就在心底做定了以女儿身换取毕业分到好工作的计划,一步一步用感情的方式打钓校长的过程是兴奋而快乐的,她的委屈并不在于自己失去女儿身,而在于学了两年最终还得返回乡下。
  听了小青诉说母亲非但没有难过,且得了大好事似的眼睛一亮,说这样再好不过,俺早就稀罕你回来,当潘秀英那个角,不愁吃不愁穿,人见人敬……不待说完,小青嗷地大叫,短见识我才不当,那尖锐的话音像玻璃碴子划在了铜片上。
  林治帮上镇上开会中午没有回家吃饭,小青在难耐的等待中扒几口饭就到东屋蒙被躺下。其实她毫无睡意,她只想寻找一些方式来尽快地消没等待的时光。可是一间小屋里,蒙被放躺确实不是什么好招,她的大脑,竟在幕布一样的大被下上演着两年来她亲手导演的打钓校长的一幕一幕。电影的上演是从她读重点高中时就开始了的,那是县重点高中第一年设立自费生,渴望儿女成才的林治帮为小青花了四千块钱送她上县读高中。因为懂得父亲心情,也因为懂事后从没打算在乡下做一辈子干家务活的女人,她刻苦学习,常常一夜只睡三四个小时的觉,学校不让十点以后学习,她就抱书到操场路灯下。半年不到,她的学习成绩名列中上,一年以后,林小青这个名字竟经常出现在各科成绩排行榜的前三四名。于是,操场路灯下的学习成了全校学生人尽皆知的事情,老师校长抓成绩一举例都要提到小青,说歇马山庄来的一个自费生撵到了比录取生还好的水平。为了张扬她的肯学,老师校长故意提到乡下来的自费生,小青也丝毫没有因为这种提法而感到伤害自尊,反倒觉得提气。可是第三学期末,小青学习成绩急剧下降,令所有师生感到惊讶。看到那些惊讶的目光小青躲瘟神一样躲着,只有小青知道自己成绩下降的原因所在。她不知不觉恋上了新分来的语文教师房一鸣,他那一梗脖一甩发的昂扬的情态几乎一夜之间摧毁了她建筑一年之久的学习意志,她坐在哪里都能看到一张昂扬的面孔,并无时无刻不在盼望上语文课。这盼望像蝗虫似的吞噬着她在其它课堂上的认真和耐心,而当语文课真的到来,她又如饥似渴地欣赏他的举手投足,全力灌注地吞噬着他带进教室来的奇异气息,所讲知识充耳不闻。初恋由一个人的一梗脖一甩发开始,一瞬间就变成了滋生少女春潮的汪洋大海。小青眼看着被无岸无际的大海吞没毫无自救的办法,小青不但不能自救,且常常鬼使神差走到房一鸣办公室和宿舍门口堵他——她在心里从不叫他老师而叫他房一鸣。一次见办公室只有房一鸣一人,小青走进去,小青说房……房老师,我有话跟你说。房一鸣赶紧让坐,为一个成绩下降的学生不找班主任而找自己谈心而感到高兴。小青坐下来,直直地看了一会昂扬的面孔,而后低垂眼睑,长长的睫毛煽动着羞怯:房老师,我学习下降跟你有关,你走进我心里怎么也清除不掉。
  房一鸣先是一惊,而后突然变脸,昂扬的面孔几乎有些扭曲,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学生,你是一个乡下孩子,你这样会毁了自己。
  小青的诉说遭到训斥却并没削减她对这个人的相思。几天以后,她被调到另外班级,语文课换了另外一张面孔,这对小青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她的焦灼几近神经分裂,她在走廊里的来回走动被学生们看成病态。但慢慢的,她从大洋里渡了上来,不再如疯如痴,不再神经兮兮,可回头一看,一切都来不及,高考已经临近,落榜显而易见。正在她焦头烂额时,房一鸣把她找去,对眼前一个戴着眼镜,同房一鸣一样有着昂扬面孔的中年人说,苗校长,这就是我向你推荐的学生,她家住翁古城北歇马山庄,素质相当好,肯定比你卫校从基层招来的生源好得多,她上不了大学挺可惜,你就信我留下她吧。苗校长当即记下了她的学年、姓名、住址,没等高考开始,她就得到通知,被录取为当年年度卫校代培生。
  房一鸣曾没鼻子没脸地训诉了自己,最后又有模有样地帮了自己,小青琢磨几日终于悟出其中道理——没有男人拒绝爱情,不管相差层次多高。这道理一经被小青悟出,立时变成了一个乡下女子占领城市世界的有力武器。她从不在乎个人出身,经常大摇大摆出入校长办公室,有时去问人体各个部位构造,重复讨教白天课堂上的问题,有时买一只雪糕送去说,这雪糕真好吃,我一吃好东西就想起校长。她发现校长开始对她有点厌烦,说话时眉头挤在镜片里一个劲看表,后来脸上就露出笑容,说她是个调皮的女孩。当他对她的经常串动习以为常。小青突然打住,一个月不去串动。一个月之后再去校长办公室,小青就噘着嘴不说话,眼睑低垂着,任校长一再问一个月跑哪去了,就是不吱声,最后,猛一抬头,含情脉脉,小青说不能再见你,我……我爱上你了。小青因为说的不是真话,头皮有些起粟,但话语的音调、节奏都把握得极富羞涩感。与小青想象大相径庭的是,苗得水和房一鸣很不相同,房一鸣是刚分到学校的高才生,事业与婚姻都在高高的台阶上向他招手;苗得水人过半百,因为失意才落进卫校,婚姻这桌宴席被回荡的老风吹成股股馊味,正需要一股清新剂来充添他乏味的生活,他已用尚存不多的权力在卫校女子情感这湾水里搅动过无数次浪花,玩赏过许多自愿上钩的女孩。他的老道就在于他会让对方觉得他老朽无知他在上当,他会一直按兵不动地等你说出那句话,而后戏剧开始。听完小青表达苗得水马上挪过身子,将小青搂到怀里,说林小青是他卫校学生中最最机灵的女孩,毕业一定设法将你留进城,最低也安排乡卫生院。搂抱的动作小青始料不及,心里隐隐有些反感,可当那始料不及的动作后边跟出一串比想象还到位的话,一股感激之情与兴奋相携,汇成一种勇气让她渐渐偎依在校长怀里。
  这在小青是没有准备的,她从未想过她要依偎在一个老男人的怀里。苗得水很快就将毛绒绒的大手伸进小青胸间,在那里轻轻抚动,一边抚着一边说人体的这个部位是性器官,是男人最喜欢的地方,这里边有——小青感到一阵不设防的窒息,这只大手在她胸前抚摩弹拨让她感到一阵喘不上气的窒息,接着,就开始不住地颤抖。这颤抖不是痛苦而是难以说清的愉悦,既不像被老师表扬又不像考试得了满分,它好像跟过年发纸时听到全街都放鞭炮时的感觉相似,但又完全不同,它使她的整个心跳到嗓眼儿,渴望整个躯体都嵌到另一个躯体上去。她闭上眼睛,一任躯体向另一个躯体靠近,胡茬扎疼了脸腮,嘴唇压疼了嘴唇,当她感到一股水似的热潮在自己体内汹涌撞击,苗得水将她重新放到椅子上,两手捂着欲醉的眼睛,连连吱唔我混我混,我这是怎么啦?苗得水作出十分痛苦的表情,眉头挤成绳头样的疙瘩,低头说林小青你走吧,我不能害你,你以后再也不要来了。谁知这句话刚刚出口,小青便奋不顾身偎进苗得水怀里,我要来嘛我要来,我就要你害——
  小青知道只用语言表达根本达不到她想要的结果,那结果需要漫长的行动才能完成,那结果在一个行为结果后边,而他们刚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这结果在意念里等待着延伸着激荡着,这结果引援着一老一少……校长抱着小青开了门锁,来到办公室里屋床上,小青终于在初尝禁果的同时满意地看到了结果。
  失去少女贞操不是小青本意,可是失去少女贞操没给小青带来丝毫阴影,她不爱他,但他让她快乐。她在将近一年的快乐里,一直以为那个结果是确定无疑不可更改的,所以当校长告诉她一切都不可能,她难过极了。夜晚她几乎一夜没睡,她恨他,但她从没有起过告他的念头,她不是那种气急败坏的女孩……
  
  月月和买子
  
  按照小青传回的十条办法一一操作,终是不见效果,月月便不再相信神经短路之说,亲自到医院求医拿药。大夫把此种病说得非常平常,不到十分钟就开了由十多种草药组成的“阳痿不举方”。
  开方简单,抓药却使月月跑遍歇马镇所有中药铺,一种叫着山茱的草药终是没有抓到,月月就在没有课程的午后,骑车到傍着歇马山的月亮山上寻找。因为刚入夏季,山茱的叶芽在地表上刚刚形成两片梳子形的齿片,做药材用的根部只是一个才刚坐胎的地瓜模样。月月等不及它长大,她用铁铲把手指粗的山茱挖了一兜又一兜。从此,歇马山庄上河口的林家大院,便被苦味糊味相混淆的难闻的气味充溢。月月隐去国军得病的过程,却无法隐去国军吃药的事实,她以国军患有阑尾炎的骗局蒙过公婆的询问。可是,只要是国军在吃药,公婆就无法不为娶了媳妇就得了病的儿子疑虑。月月已经不能顾及那么许多,她惟一能够做到的就是每晚和每早蹲在油炉前熬药时哼着节奏欢快的小曲儿。药在药吊里鼓泡的形态让她想起水库下游二道河的泉眼,于是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的甜润的歌声,就让公婆感到吃药原来并不是多么不好和多么不祥的事情。可是只要离开林家大院,她的整个喉口和心窝就被又苦又糊的药味灌满,那肉体里的苦味合着衣服上的苦味,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和课堂上经久不散。
  就在一个课间,在月月忘了有病的国军和浸满苦味的药汤时,一张槐树皮一样灰黑的脸映在了她的眼前。月月乍一看到感觉有些恍惚,光线在玻璃上的闪烁迷离了她的认知能力。当月月躲开直射的光线,猛一定睛,月月便看清,那张灰黑的脸嵌着一双黑亮的小眼睛和一口洁白的牙齿正冲自己觑视。月月径直推开教室的屋门喊了一声买子。买子在教室门口的突然出现使月月心口无端地掀动了一下。月月说买子,你怎么来啦?找我有事?买子笑了,长满黑绒绒胡茬的上唇轻轻一咧。月月还是第一次见买子笑,庆珠葬礼上他的脸一直是阴着。令月月意外的是这张脸依然是阴着的,可那上唇轻轻一咧,就有阴雨过后,云缝刚刚开裂的亮丽,给人一种比阳光普照还透彻的悸动。因为买子就在门口,月月冲出门时离买子很近。买子后退一步,小眼睛看着月月,再一次咧一下上唇,说我在镇上卖花砖,路过这里,就……
  月月笑了,月月第一次听买子说话。买子是黑龙江口音,语音很正,不像辽南话那么土,有种海蛎子味。月月想原因肯定不会这么简单,肯定跟庆珠有关,可是一时间月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已经死了的女友的未婚夫,又正在上课。
  买子低下了头,稀黄的头发垂了下来,说,翁老师,我想跟你说说话。买子一口普通话真是好听,像电视里的播音员。月月看了看表,说好的,十分钟,在操场边,就等十分钟。
  下课的铃声响起,月月夹着教科书奔向操场边的买子。这时日光已在西天上给买子投下长长的影子。月月踩在影子上,看到买子那双无处可放的粗糙的大手,就想起一个多月前把自己的手握上去的情景,这一握使她和庆珠的友情得到延伸,延伸到与歇马山庄相距十几里外的学校操场边。买子的嘴唇又一次裂开一道云缝,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霞光。买子说翁老师,我想请你下饭店。
  一个简陋的叫做中街的小吃部里,买子要了三个菜,买子进饭店叫菜的样子很随意也很地道,没给月月带来一丝一毫的尴尬。他动作很快,一会儿就自己抹了桌子,重洗了筷子,拿来凳子。给月月递凳子送筷子都像一个周到的哥哥。真正坐下来,他冲月月笑笑,说,这地方,我和庆珠吃过好多次饭。月月看一眼买子,嘴角动了动。买子说,翁老师,你是庆珠的好友,我有话就想找你说。买子用异常平淡、平静的语气,开始了他要说给月月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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