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歇马山庄

作者:孙惠芬




  小青扑嗤一声笑了,说嫂子其实我们很不一样,你是天生工工整整、一笔一画写出的字,我是天生龙飞凤舞的狂草,不管一笔一画还是龙飞凤舞,都是字,只是写法不同,咱俩的活法很不一样,你是不会想象我早已不是处女。
  月月说这没什么不能想象,我婚前也和你哥有了关系。月月在此时说到关系感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
  小青说我和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有了关系,我这样的人不会把同谁有了关系就看成是种关系,我同多少人有了关系也不会决定终生与他有关系,这是咱们的不同。
  小青一再强调不同,一时令月月思维有些拥挤,买子说她和庆珠不同,自己究竟与庆珠与小青有什么不同呢?是的她当然不会像小青那样在两性关系上随随便便,月月对翁家传统的操守、把持,不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是已经深入了血液铸成了性格。如果让月月同许多男人胡搞乱搞,她会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狗和猫并因此无颜亲近人类,小青却把这当成玩,当成跳格子踢毽打扑克一样轻松的事体。月月说,小青,咱们是有不同,但那在我看来绝不是楷体和草体的问题,那是汉语和鸟语的不同,是人与兽的不同。
  小青说,或许真的不是楷体和草体的不同,你教书不会不知道外国人的性解放,性解放就是性自由、不压抑。
  月月说咱们毕竟不是外国人。小青说好啦嫂子,你是教书先生,我不一定能讲过你,但我想告诉你,我的理想就是不压抑自己,当然,这也许不是理想,是性格,我生就了跟歇马山庄格格不入的性格。
  月月不再说话,月月想小青竟然有这样的理想,不压抑,这会成为一种理想吗?人不压抑自己怎么会使别人快乐,比如她若去找买子,那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呢?然而就在月月循着小青的思路往下走又七差八落走不下去的时候,小青突然停下来,看定月月阴郁的目光,小青说嫂子,你是不是不爱哥哥?
  好像正在台上入迷地讲课突然有人抽了讲台的底板,月月一个激灵,眼皮跳动两下。月月说这是哪跟哪?你这不是瞎说嘛?!
  小青说嫂子你别吃惊,这不是不可能的事,你的目光,我刚才一转头看到你的目光。
  月月说告诉你吧小青,我活着是林家的人死了是林家的鬼,你放心好啦。月月在起誓时出了一身冷汗。
  小青仍然盯住嫂子,一种复杂的心绪使她再也说不出轻松的话。国军和月月
  公公的退位,小姑子的回乡,使家里的人际关系呈现了全新的格局。在这格局里,她和国军也发生了微妙变化,他们好久就上班下班不再一起走路,这种分离没有什么直接原因,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国军越发贪恋睡早,没有了起早陪月月早走的积极性。月月只在期末最后一天进家看到家里人全新组合的时候,对国军和自己目前的状态才偶有感觉。月月同园里的婆母和小青笑笑,之后放下自行车直奔西屋。走进西屋,她看到一张冷色调的脸,翁月月,你,你心里根本没有我林国军,你根本不拿我林国军当回事。钝器撞击的声音透过银灰的冰面扇出一股料峭的寒意,在夏秋之交的温热中弥漫,一层层包裹住月月刚刚还在歉意地笑着的瓜子脸。
  你不能这样对我,国军。月月依然柔和地说着。
  你,你现在瞧不起我。
  钝器再次撞击冰面,驱逐着夏秋之际的温热。这时,月月镇静下来,月月收回冷却在脸上的笑,平静地看着国军,说国军,其实我们都是受害者,你有病我就好受?我怎么能瞧不起你?
  国军说,说的正是,你受害,你不愿意受害,就找着理由整治我,就背着我去取悦扣世军,我早就发现你心里没我。
  月月知道国军说的全是气话,上前抱住国军。可是当她从镇静中松弛下来,用滚烫的舌头去吮吸他的脸他的唇,月月知道,国军气话中蕴含的那层意思,已经是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只是与那事实深切相关的人物不是扣世军,而是另外一个人,因为此时此刻,当月月像以往那样将舌头触到国军脸上唇上时,她感到她触到的不是肉体,而是一个厚厚的铁皮一样的外壳,这外壳让她的身体毫无反应,不但如此,她的唇触上他的脸的时候,心里涌起了一层淡淡的负罪感。
  国军木愣一会儿之后,冷色调的脸染上一层晦涩的、凄楚的暖意,说我知道我冤枉了你,可是你不了解男人,我吃了多少服药了,还不见好,我怎么能是这样?月月说你发火吧,我了解男人,你火吧。月月眼角顿时潮起一汪泪水,肌肤上的感觉没有了,可感情里的东西还在。这东西由婚前的吸引、激动变成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怜惜、同情。月月推开国军,换上一件在家穿的水红衣裙,说我明天放暑假,我想陪你上市里去治治。国军说,我也想过,可那么兴师动众爸妈会怎么想?月月说就说一同去开会。国军说不,我自个去,暑假你回下河口去陪陪咱妈,你结婚后很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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