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勘测员的故事
作者:佚名
月亮
如果我们能按时完成所有工作的话,勘测员想让我跟他一道去莫拉维亚①,那儿离他家不远。年初,他在那儿勘测的时候,北极星旁边有两个地方需要测量,但是没有一个晚上能够清朗得让他干完这活儿。
有时候,天黑后收工回来,柯斯会指着小熊座上的星星说,整个夏天都没碰到过这么清朗的夜晚。这不是勘测的最佳时间嘛。
如果他蠢蠢欲动,我就会建议说,我们可以明天就去。天气看上去挺稳定的。
“你真这么想?”我感觉他在认真地考虑这事儿,可次日清晨,我们却又开着车赶到附近的某片地里,顶着炎炎烈日,汗如雨下地挖出被移位的标石。
不过,随着秋季的临近,勘测员的地图上的那些下面画圆圈的地点越来越多了,工作就要接近尾声。
“明天,”他决定道,“如果你同意,我们可以去了。”
实际上,把夜间勘测工作留到最后做,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在我看来,夜色使每样工作都变得不同寻常,我们的工作至少也应该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结束。此外,在完工的时候,我想为这位年轻的工头做点什么。个中缘由我不明白,但是我想在这次旅途中我很有可能会找到这样的机会。
不需要为食宿担心,他补充说。他已经告诉他妻子,我将到他们家住。
我对他的妻子不无好奇,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去把自己最好的衣物打了包。
次日清晨醒来时,天阴沉沉的。在厚厚的云层的笼罩下,附近化工厂排放的烟雾根本没法儿吹走。我们把日常工具放上车,朝附近的一个村庄开去,那儿还有些工作得完成。
我们支起三脚架,我在一块潮湿的石头上坐下来,记录勘测员报出来的数字。我们的旅行计划没有实现,我为此感到遗憾。时不时地,我会抬头看着昏暗的天空,寻找天空变化的征兆。我大概是看见云层散开了小小的一块儿,可我突然听见自己在宣告说:“下午天就会晴朗的。”
勘测员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耸了耸肩。
“你觉得我们应该丢下这儿的工作,去那边吗?”
我又有了曾经在树林里迷路时的感觉。他是肩负着责任的;而我是被旅程本身迷住了。小心翼翼地,我建议说,听听天气预报。
跟平时气象员不知该如何报道一样,天气预报还是老一套。阴转多云,有时有阵雨。
但是,太阳却开始从云层里钻出来了。
“你真的觉得天气会放晴?”
他想多少转嫁一点责任给我,我接受了。
我们收拾好所有的工具,把大半装上车,换好衣服就上路了。
公路蜿蜒进了山区,一路经过的村庄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的。随着天空渐渐变得蔚蓝,我觉得部分是我的努力。
“真遗憾,没有早点走,”柯斯说,“我们应该当时就走的。这样四点钟你就可以看见北极星了。”
终于,我们在一座紧靠池塘的农庄住宅旁边停下来。勘测员按了按喇叭,然后跳下车,推开两扇沉重的木门。门刚开得够宽,一条花纽芬兰狗就冲出来,一阵狂吠乱叫地迎接我们,后面跟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稍显年轻的妇人,脸上生着雀斑,头发淡颜色,扑进他的怀抱。他在公园里看见的那个因不为人知的痛苦而哭泣的人应该就是她了。
看得出,勘测员希望装上需要的工具,立刻出发,但是他妻子坚持要我们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他母亲和祖母也来了,一道力劝我们留下来。勘测员说他去照看照看那头公牛,然后就走了,把我留给这几个妇人。
楼上是小两口的房间,里面散发着白涂料、新木头和油漆的味道。勘测员的妻子放好一张小桌子。“我们一直没弄到一张合适的餐桌,”她说。屋里家具不多,不过地板是新近铺的,窗槛也刚刚油漆过。在门边的角落,养着一株外国品种的植物,肺片状的大叶子垂在花盆外。
“这是蓬莱蕉,”她说,“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我们还有一棵无花果树,它每年都会结一些小小的无花果。”
我感觉她想告诉我一些与此完全不同的事,或问点什么更重要的——最有可能的是,我觉得她丈夫怎么样——可她没有说下去,于是,我便评价他们的家如何如何好,告诉她我很乐意和她丈夫共事。她点点头,羞红了脸,跑了出去。
我在一个书架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下来,浏览着那些书。屋外传来纽芬兰狗的低吠和鹅的嘎嘎声,各种声音回荡在屋子里,只听见有人来了,然后又离去。书不是很多,但是绝大多数作者是美国人,都是我年轻时仰慕的对象。然而,出版虽还在继续向前,时间在此却已经静止17年了。
我们在一个两人座的餐桌上吃晚饭。勘测员的妻子把她的位置让给了我,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我们吃饭的时候,她在一边用钩针钩一些小孩用的衣物。
突然,我对夜间的勘测变得毫无兴趣,更想去坐那把扶手椅,更想多少了解一点这位安静温和的女主人。可是,勘测员却巴不得快点。要是天上起了云怎么办?
于是,我便过去把工具装上车,然后打开大门。他妻子正拉着狗的项圈,我意识到了当初在公园时,我的年轻的工头为什么会转身折到这个陌生人,这个他甚至连她的脸都没有看清楚的哭泣的女孩身边。因为她,他才被自己的严谨而精确的测量世界所缺乏的一种神秘感吸引住了。
“你等着看吧,”柯斯说,“天很快就会黑的。”
我答复说,他有个不错的家。就他妻子,我们俩就谈了这么多。
太阳投射的阴影在乡间大地上越拉越长,带有凉气的风从山谷吹了进来。我们把带圆盘的三脚架放在树林旁边,然后开着车经过一片陡峭的草地,到了一座山顶。山顶上竖着一座完好无损的木头金字塔,见证着逝去的历史。我们把经纬仪架在石柱上。然后我回到车上,打开几张印有空格的纸,勘测员在尚有亮光的天空中确定着北极星的位置,一切准备就绪了。
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从我们的工作发现任何新鲜或者让人激动的东西。我不在乎勘测员的望远镜是指向了某颗星星,或者只是某座教堂的尖塔。
“现在我们去另一座山顶,”当我们借着最后一丝亮光完成测量任务后,柯斯说,“我们只好用手电筒了。”刚说完这话,他就朝车冲过去,在里面一阵乱翻乱找,最后他确定无疑,自己把必需的手电筒给忘了。于是我们又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车,以最快的速度往回开去;一路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嘀咕着:刚才是最佳的时间,因为他的疏忽,我们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云层肯定会升起来的。我记起来了,他是专门把这点测量任务留到最后的,因为他太想以重墨涂颜的一笔结束整个工作。
说到云层,他最坏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当晚九点半,当我们带着几个手电筒,从一片犁过的地里爬上黑黑的山顶时,几片厚厚的高积云从天空飘过。
我们还得下到山谷中,把带照明的水平测量仪安置好。等一切收拾停当,已经将近十点,天空中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了。我们回到车上等待着。天越来越冷了。
到了十一点,勘测员又下车来,用他的双筒望远镜在天空仔细察看。但是,除了云层,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提议我们回去。
我也下了车,感觉一阵冷飕飕的微风拂面吹过。“我觉得天会好转的。”我说。
“你真这么想?你来看看吧。”他把望远镜递给我。
在下面的山谷中,我看见远处村庄亮着几点灯火。然后我发现一处单独的亮光,那是我们放置在一条穿田野而过的废弃的小道上的水平测量仪。然而,在我们的头顶上,依然一片漆黑,一股阴湿的寒气朝我们压下来。
“那行,照你说的,”勘测员说。我们回到车上,打开收音机听一些无聊的音乐。
十一点半,勘测员走下车,然后大叫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云层已经褪去,秋夜的星星那么清晰地闪烁着,触手可及。
我们还得等到午夜,勘测员设置好秒表以精确时间。同时,我在汽车的仪表盘上放好一支蜡烛,准备好纸张,以便看得最清楚。
汽车周围的草地晶莹闪亮。可能是浸淫着月光的露珠折射出来的,要不可能就是草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温度已经降到零度以下。鸟儿、动物和无家可归的人们难捱的时光到了,他们得为自己找个藏身之处。我裹紧大衣,这时,我觉得自己好像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闷闷的耳语声。我朝沐浴着月光的山谷看下去,只见一堵灰蒙蒙的陵园的围墙那边是一座小小的教堂尖塔。我听清楚了那些话语,那是一个问句:停尸房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吗,或者整个世界已经变成了停尸房?
我想到——实际上我确信无疑——这大概是那位栖身停尸房的老农夫在他的日记本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发现他辞世的牧师读过这句话,这个悲观的疑问,是来自现实世界而非基督福音的疑问;似乎并不值得为之冒险,于是,他把日记本扔进了火光中。
我本来还想听到更多的信息,但是勘测员已经开始报第一组数据了,我只得集中精力;任何一个错误都会使我们的努力成为无用功。我还得把角度告诉他,以便他寻找北极星。
赶在凌晨三点差几分钟时,我们填完了最后一组数据。其间,勘测员一直猫着腰俯在工具上,都快冻僵了,不过他似乎挺满意的,甚至为自己的成就而感动。
“你以前说过,”他回忆道,“你想看看星星或者月亮的,”他指着天空那一轮圆月。
于是,我下了车,站到经纬仪后面,眼睛对着目镜,把镜头调向我认为月亮会在的那个方向。
在我迄今为止的五十年生命里,毫无疑问,我随时可以去某个瞭望台,用一台比这经纬仪大得多的望远镜来研究夜空,但是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去过。有些事情需要一个人在最佳的时刻去做——也许是我当时意识到了,有一天我会在凌晨三点站在这个寒风刺骨的山顶上,在我们的勘测工作结束的最后一天,欣赏月亮,不是一个我争取来的、而是作为回报的机会。
它映入了我的眼帘:月亮,我从书本、电影和电视镜头中了解到的月亮——第谷环形山,哥白尼环形山,西奥菲勒斯环形山①,云海,黑海,澄海②,和所有其他的称呼,包括我只能从灰色的镜头中了解的所有一切——真实,明亮,坚实。
眼前的景象竟带给我如此的激动,让我颇感意外;我仿佛觉得我看的时间越长,它越像一张脸,一张洞晓一切的脸,一张和谐顺从的脸。突然,我感觉那是我父亲的脸,他,从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问我在思考什么。
我得承认,我喜欢它,如此近距离地欣赏地球的卫星的感觉太奇妙了。
你想过吗,人们已经登上月球啦?他开问道。
我赞同说,那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就好比人类可以飞跃地球之上、可以看透物质的本质、可以让光随心所欲地照射到某个地方的奇迹一样。我在心里默想:你创造的世界就是一个奇迹,就好比你制造的后果是如此危险一样。即使我畏惧这世界,并反对它,我还是做了这些工作,因为我仍然希望这种奇迹能够保存下来,虽然我的想法毫无基础,仅仅是出于希望你付出的如此之多的努力、如此深切的渴望、如此热忱而高尚的梦想都不要落空而已。
后来,我们把经纬仪放回到箱子里,然后把所有的东西搬到车上,开车下山去收拾三脚架,架子上的灯还在闪烁,徒劳地引诱那些在冬日里早早就安睡的虫子。
将近凌晨四点时,我们才回到农庄。所有人都休息了。勘测员把我带到他妻子已经为我安排好的房间;在和我道晚安之前,他说——几乎是非常正式地:“我想对你堪称楷模的帮助表示感谢。”
他没有说明自己指的是我勤勤恳恳地记录他的数据,还是我虽然经常累得筋疲力尽,仍然和他一道坚持到最后,或者是我能够看着多云的天空预测天气的神秘能力。
旗帜
在麦斯泰克的最后一个早上,我被头顶上一阵拍打声吵醒。有东西落到天花板上,好像有人在朝阁楼的地板上倒沙砾一般。
“可能是他们开始在拆屋顶吧。”我心里这样想。
勘测员否定了我的猜测:文具店还在营业,他看见波克纳太太带着她那只金丝雀在院子里闲玩呢。
我在吃早餐时,勘测员穿着套装,打着领结,前去国家委员会办公室去告知我们要离去的消息,感谢他们免费提供那么好的食宿,并恳求他们把我房间的那个锃亮的、几乎全新的厨灶送给他,他想反正他们要把它毁掉的。
我从箱子里拿出那个丑陋的外星人玩具,用报纸包起来,从楼房前面走过去。
透过文具店的玻璃门,我看见里面有几个顾客,便决定等一等。我折身往回走几步,来到广场。我们住的那栋楼房的屋顶在这儿看得一清二楚。顶上有一个很大的洞,一个人正从里面探出来。
终于,最后一位老太太从商店里出来了,我走了进去。
“你的朋友说你们的活儿都干完了。”那姑娘开言道。
“是完了。”
“我今天还没时间落过座呢,”她抱怨道,“整个上午是一帮又一帮的顾客。”
“我挺意外,你还在这儿,”我说,“他们在你头上拆屋顶呢。”
“没人跟我说起过这些。”她耸了耸肩说。
“我们东西都收拾好了,”我说,“我有东西想送给你。”
“我?”她接过我手里的包裹,“能看看吗?”
我拿出那个外星人。
“不会吧!”她大叫道,“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