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美好时光

作者:[澳大利亚]贝思·雅普 作 周小进 译




  普拉布静静地等着。他做好了准备,迎接未来手中的一切。它隐匿或公开的暴政,它的世俗和单调、它甜美的惊喜。它最出色的表现。
  那一刻,他失去了一切。
  
  普拉布称她为“后院公爵夫人”。她每个星期六下午在悉尼举行户外“家居会”,远近闻名,会持续整整一个夏天。香槟中,慵懒的下午会一直延续到暗红色的黄昏,绿色和金色交织的落日余晖从帕拉马塔大道那边各轮船的主烟囱之间照射过来,蓝花楹绽放着紫色的花朵,轻轻地抚摸着逗留最久的客人的头顶。公爵夫人穿着专门为星期六准备的颜色艳丽的薄纱衣衫,整个下午都在招呼客人,忙得像工蜂在花朵上采蜜。
  “还要再来一杯吗,亲爱的威廉?”
  “苏珊,我的宝贝,一小块芝士蛋糕总还能吃下去吧,这可是普拉布专门做的……”
  “哎呀,你呀,雅克布,你一个下午都藏到哪儿去啦?我可真要说你了,我的先生!你一个下午都在躲着我。”这时公爵夫人向前倾了过去,拽了拽那位可怜的雅克布先生那毛茸茸的耳朵,就像一位骄傲的家庭主妇把一块不听话的窗帘拉回原处。
  星期六割草机的声音把谈话切割得条块分明,公爵夫人住的这条街上整齐地排列着一个个四分之一英亩的社区,割草机的声音此起彼伏(有时高,有时低,要看割草机位置的远近和其他割草机引擎功率的大小),每次割草机的声音在各小区里环绕一圈,这边的谈话便停下来。不管怎样,反正时间也不早了,这儿也没什么谈话好打断。这个时候,她的客人们都享受够了阳光、美酒(大多数酒都是南斯拉夫房东自己制作的)和大量的糖:成群的蚂蚁围住了剩下的小果酱饼和芒果慕思;切成四片的小蛋糕倒了下来,果冻融化成了小河。她喜欢的拉明顿蛋糕在玛利亚·塞琳娜修女的衣领上刻下了巧克力花纹,可可糖在雅克布先生肥厚的下巴上添加了粉红色和绿色的胡子。头顶高空中,一架飞机艰难地拼写着文字,“妈妈,85岁生日快乐,你——”,烤肉的气味越过后院篱笆飘了过来,“——是个——”,孩子们的声音,游泳池里玩水的声音,“——传——”,小狗疯狂地跳舞,追赶着“——奇——”它自己的尾巴。“霍——华德”,公爵夫人低声说道,手里拿着一块甜饼干。“霍华德!”狗没答应。
  “为什么这里每个人都想成为‘传奇人物’?”普拉布心想。他有大发议论的心情,两手手指搭成宝塔形,双眼朦胧地盯着指尖。“我上哪儿都能看到。我注意到了。冰淇淋的包装上有,为了教育孩子们。韦斯特菲尔德购物城的广告牌上有。电视上更不用说啦。多功能车辆的车尾上也有。小镇骗子、一夜成名的体育英雄、身价百万的游艇主人,甚至还有八十五岁的老妈妈。八十五岁就成了传奇吗?在头上罩着锡皮垃圾桶①、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就成了传奇吗?关于这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我要提点看法。”
  “好啊,告诉我们吧,”公爵夫人刚刚送走最后一批告别的客人,这时便鼓励了一句,因为剩下的客人没有哪一位能打起精神回答普拉布的话。“我自己就经常这样想。你呢,潘夫人?”她湿漉漉的眼睛凝视着语言学教授的妻子(她本人用本族语创作,是个著名诗人),她甜甜地笑了笑,用一只手掩住了嘴巴。
  “是啊……对不起……不是,”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是……不过也许是的……”
  南斯拉夫房东躺在躺椅上,他的名字谁也不会读(“伙计,喊我‘迈克’吧,容易一点。妻子叫做‘罗丝’”)。这时他突然受了惊吓,眼睛睁得老大,蓝蓝的,好像老房子昏暗的大厅和过道里挂的他家乡的照片——亚得里亚海滨的一个村庄。他挺直腰杆,瞪大眼睛,坐了一会儿,然后叹息一声,鼻子吸了吸气,马上又睡着了。他手里的酒杯只略微斜了斜,一个小小的红点落在膝盖上。
  “只要四周看看,”普拉布开始了。他喜欢这样把话题引到流言蜚语上去,烤了一半的道理,没有完全消化的观点,烧焦了的怒火,半生不熟的调查,花样繁多的专家意见和外行哲理。他每天都搜寻这些东西,无所不谈的互动电台,大幅新闻纸和页边空白较少的小报,无意中听到的谈话(最好是在酒吧、公厕或者电台的赌赛节目),下午的电视,这些都是他的材料来源:事实、谎言、摩擦,都在他的脑袋里根据“谁知道了什么”这个菜单和特定的温度进行加工,然后一有机会便作为灵丹妙药吐将出来。
  “只要四周看看,除了文化贫乏,还有什么?也只有文化贫乏才会让这个社会牢牢抓住每一个故事。任何人物,只要和平常的稍有不同——各位观众,请注意!准备好米高梅电影中的楼梯和军乐,让新的传奇人物登上民族意识的文化舞台。我认为,这对于销售‘陆地巡洋舰’汽车和早餐甜条最有用了,这是额外用途一。不久就会得奖,在电台上被分析、被骚扰,成为会议论文的主题,受人嘲讽,然后再次恢复原来的地位。这也算是观点买卖行业吧,这是额外用途二。”他略略喘了口气,又赶紧补充道,“只要四周看看:少女当妈妈,领养老金的老人被谋杀,狗吃得比人还好,牧师有恋童癖。邦迪海滩那个女人还和鲨鱼结了婚——‘鲨鱼好过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你看看,太自由了,就会发生这些事情。孩子在街上拿石头砸老人。这是个什么地方啊?你们告诉我……”如此等等,絮絮叨叨,越说越来劲,最后:
  “你是个坏人,普拉布先生,”玛利亚·塞琳娜修女批评道。“这是个伟大的国家,对你、对我、对大家都这么好。坏人。”
  “你不觉得这地方就缺这个吗,修女?”普拉布问道,狡黠地笑了笑,露出沾了槟榔的几颗残剩的牙齿。“我跟你说,我只是在尽我的义务。做我该做的贡献。社会上每一个居民都有自己的位置和用途,听懂我的意思了吗?社会需要他,牧师、酒店老板、暴富的中产阶级、同样暴富的政客、贵族、小偷。我来的时候,所有这些好工作都被别人占了——后来者走运啊——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做什么呢?你知道,每人都发挥上帝赋予的才能。”
  “后来我明白了——还有空位置。马上行动。我的工作,我的义务,是什么呢?给社会提供服务:做那必不可少的跳蚤、苍蝇,那发疯一般嗡嗡不停的蚊蚋,骚扰着伟大的澳大利亚白内裤,也就是所谓的地位。虽然我必须承认,现在裤子上打上了各种颜色的补丁。但还是顽固地要把那又黑又老的屁股给遮起来。只要看看四周,我说……”说的时候还戏剧性地挥舞着手,因为这通长篇大论让他回到了以前他一口气讲完一个故事的日子(为了避免过路的观众不试不买就偷偷溜走,这种本领非常必要)。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打断他,包括公爵夫人和玛利亚·塞琳娜修女。如果有人要当跳蚤、苍蝇、蚊子(天哪!),处在社会的底层——虽然不是最底层,他当然可以,这毕竟是个“幸运的国家”。那就让他去当吧,潘教授皱着眉头,那表情把这意思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教授的英语表达可不怎么样,还有口音——澳大利亚英语、意大利英语、马来西亚英语等等,但是这正好让他能够发现隐藏在词语下面的含义,就像发现水下鲸鱼的影子,尽管他还不能判断那究竟是不是鲸鱼,还是鲨鱼或沙丁鱼)。
  普拉布来到这儿的时候,没有离奇的天象欢迎他,没有未来的滔天巨浪,如同对生命存在的顿悟一般,在他眼前涌起。既然如此,尽管人们容许他在这儿存在,他也觉得没有必要去感谢。这一点好像都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有第三者在一旁倾听的时候尤其如此。普拉布觉得他能进入这个国家,是他自己挣来的。用他的方式、他的技巧。用我们家族传统的既定模式,就像水达到自然的水平线,他轻轻松松地绕过了多年前山一般的各种表格、无数不太友好的移民官员、一系列测试和反测试,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以及在表面上,他知道这一切归根到底只是个肤色问题。心里的肤色和身体的肤色。红、黑、黄是禁止的;普拉布有葡萄牙血统,也许还有住在印度庞德哲里市的法国人的血统,他的血管里留着欧洲人的血(还有中国人、马度赖市的泰米尔人的血),但是,他的皮肤却是棕色的——和印度柯钦地区的普通人一样。母亲神奇的乳汁,父亲同样神奇且众所周知的杂交可可苹果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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