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美好时光

作者:[澳大利亚]贝思·雅普 作 周小进 译




  这是流动于家族的血液之中的,你不需要向上追溯很远就能发现一个模式。看看两代之前,就能发现明显的信号。
  普拉布是我的祖父,他一辈子喜欢缓缓摆着脑袋,如同喀拉拉那风中摇摆的椰子树,忽左忽右,不知道究竟在哪边——“是”还是“否”取决于当时的风向。这个家族中运气不佳的冒险家越来越多,祖父只是刻在家族大树腰部的一道凹痕。当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修长的手指时,他不过是延续了一个既定的传统,一个由魔术表演者、不择手段的小镇讼师、盗墓者和一两个小偷构成的传统。兄弟们穿着睡衣,像小狗一样横七竖八地睡在那儿,打着鼾,祖父的手从他们上方越过,沿着木头床架伸过去,越过继父油光发亮的脑袋,伸到他母亲薄薄的棉披肩下面,去拿那张一英镑的纸币。母亲睡熟了,纸币整齐地叠放在她胸前,因为多次展开查看,纸币上的褶皱重重叠叠。
  她的呼吸吹动着他手臂上的汗毛。她半月形的干瘪乳房曾令柯钦海滩上的人们垂涎三尺,如同他父亲培育的杂交可可苹果树林,那是很久以前的快乐时光,现在他母亲呼口气,乳房便贴着他的手臂塌了下来,如同夹子两个柔软的钳角。普拉布的手陷在了里面,他一动不动,那样子好像定格了的恐怖连环画中的人物。他母亲呼吸之间的停顿显得极其漫长。他开始担心也许她已经停止了呼吸。汗从他额头上流下来,如同悔恨的泪水,最后聚集在他的嘴角,让他觉得痒痒的。他小心地伸出下嘴唇,以免嘴角的汗水不小心溅下来。一滴汗水挂在他下巴上。
  这时他母亲又开始呼吸了,胸前一个手工缝制的袋子里装着一些寒酸的贵重物品,躺在里面的那张一英镑纸币轻轻巧巧落入了他的手掌。
  那场景现在就浮现在我眼前。他从窗台上溜下来,像一只猫,嘴里叼着第二天的晚餐,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但实际上却咬得紧紧的。他双手和膝盖着地,爬过长满锈菌的灌木丛,有时候甚至肚子贴着地面爬行,他的影子如同颤抖的蛇,他害怕他的几位哥哥,尤其害怕他的继父。谁知道哪种声音会在不经意间唤醒他们?他发出的声音、蜥蜴的声音,或者野猫咬老鼠的声音,或者猫头鹰突然发出的枭叫声?让他们一下子在睡垫上坐起来,鼻孔里喘着粗气,揉着眼睛赶走睡意。那些眼睛会突然睁大,因为他母亲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胸前异常、少了东西,双手乱舞。先眼睛睁大,然后眉头皱起来。
  在荒废的可可苹果林边上,普拉布站起身来,迈步就跑。泥泞的小路吞下了他的脚印,贪婪地咬着他的双足和脚踝,好像不仅是母亲、哥哥、继父、父亲(他在坟墓里,不过可能也跟其他人一样反对),连土地本身也在反对他。他使劲抬起颤抖的脚。低声咒骂着,他继父用来骂人的话像一串尖锐的石头一样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尽管他一辈子同热油、神奇草药和各种法力各异的咒语打交道,这双脚以后却会成为他难以治愈的病痛。
  六十年以后,普拉布这么说的,他轻柔优雅地掀起纱笼裙的一角,好像初涉人世的少女。说完,他一只手带着沉重的失望,在脚上拍了一下,身旁的公爵夫人眨了眨眼睛。她的假发歪在一边。一只手里拿着一块吃了一半的加糖三明治。“不仅仅是这个,”她拖长了声调,好像那急切的声音里包含着秘密,“亲爱的‘小子’,不仅仅是这个啊。”
  就这样,他踉踉跄跄跑过了附近的那些小屋,六十年前,那时他可是拼尽了全身力气。跑过第一批开始昏暗下来的油灯,跑过第一声公鸡的打鸣。看到他从身旁冲过去,一帮杂乱的挤奶女工大声呵斥,装牛奶的铁桶叮当作响;一头奶牛抬起头来,躯体巍峨;八哥从树梢惊散,四下里乱飞。普拉布没有因此而停下来。柯钦城外各大街逐渐苏醒。他上气不接下气,跑过市场,卖菜的妇人打着哈欠,盯着他的背影。跑过那些香料仓库,一队队苦力步履蹒跚,扛着一袋袋姜黄、丁香和豆蔻。他跑到码头边,远洋船只嘎吱嘎吱地响着,拉着系在岸上的缆绳。
  普拉布那时十五岁,我有没有说过?他肩膀上还挎着一个小包袱?有没有说过他光着脚,和我现在一样,芒杜布的下摆叠到膝盖之上?他跑得呼呼生风,浓密的卷发被风吹散?这些描述都是我自己加的,因为普拉布从来没这样说过,他感兴趣的只是“宏大叙事”、“宏大隐喻”、“历史的大潮和余波”(必须承认,只有当这些影响到他本人的时候,他才会关心——停下来,用力清清嗓子,一只长长的指头拨弄着耳垂,好像人们拨弄着收音机的频道按钮一样)。在他制造的、不太确信的神话迷宫中,只有那个包袱经常出现、消失、再出现,像不平静的水面上浮着一只木塞,包袱里装的东西或多或少,根据讲故事时的具体情况而变化。
  有时候包袱的容量大得惊人,装着变化不定的各种宝贝。今天:前文提到的手工缝制的袋子,里面还有那张一英镑的纸币;两件衬衫,最好的印度棉布;最后一包可可苹果种籽;中华马来西亚槟榔膏联合有限公司1924年签发的一张委任证书;一小瓶母亲的乳汁,以前认为这有神奇的效用;三枚金币,来源不详;一个银十字架,“同样来源不详”,普拉布说,朝天花板眨了眨眼睛;几枚普通的大理石,是村里比赛的奖品;一块蕾丝手帕,是一个红眼睛女孩送的定情之物;等等,等等。都是些精致的小玩意儿,连见多识广的苏丹后宫都会上当(公爵夫人拍着手,这样说道)。
  身边有睁大眼睛、全神贯注的公爵夫人,或者其他身材丰满、仪态风雅的上流女性(他就喜欢这种女人,如果她们还有钱,那就更好了),普拉布的包袱就变成了“神秘寓意”的象征,成了“家族遗产”,成了“由于天命、自然或者厄运的不期介入而丧失的家族荣耀”。谈到这里,大家的注意力总是会转移到我的身上,我——“小子”——这时正躲在房间某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大家会注意到我难看的脚踝和突出的肘骨,那是小时候饥饿贫穷留下的痕迹。我双目下陷、目光无神。“可怜的‘小子’,”人们低声说道。有些人,像公爵夫人,还会擦拭着眼角。在普拉布身旁,我是个影子,虽然我是个年轻人,而他却满脸皱纹,像胡桃一样。
  “你们看,他打不起一点儿精神!”这是他最喜欢的评价。
  我深陷的双颊只会引起更多的同情,母亲塞勒涅的宗教誓言也一样,她立誓的时候,我还是个疾病缠身、嗷嗷乱叫的婴儿,因为她的誓言,我二十五年的生命中有二十三年脑袋上寸发不留,光秃秃的,如同遗失的留窝鸡蛋。
  “可怜的‘小子’,可怜!”
  普拉布失去包袱那一刻尤其如此。看着那不久将成为传奇之物的包袱从甲板上滑下,落入马六甲海峡反季节的怒涛中,一望无垠的海面上白浪翻滚,他的包袱再也看不到了(至少看不到“完整”的包袱)。那一刻,他瞥见了他第一个新国家——马来西亚,隔着雨线在令人眩晕的大海上看到一块巨大的影子。
  普拉布看着自己的过去消融,如同一条条的呕吐物消失在身后翻腾的海水中,同时他的未来蜷缩着身子、抬起头、蠢蠢欲动。同船的人——和他一样的移民、契约苦力、一两个付费旅客——在甲板上东倒西歪,骚动、尖叫,翻着白眼看着未来将绿色的皮肤伸展开来,遮住了天空。只有普拉布在上下颠簸的甲板上站稳了脚。他站稳了脚跟,他此前没有过、也许此后也没有像那一刻那样站得稳稳的。他张开双臂。松开那宝贵的包袱,让它自生自灭,五个星期以来,他曾日日夜夜把包袱牢牢抓在胸口。他说,那一刻,他直愣愣地盯着未来的脸。不害怕。
  然后,未来那亮闪闪的皮肤崩裂开来,发出比雷声还响的声音,挡在它路上的东西统统被扫荡开来。普拉布说,那一刻,也只有在那一时刻、那个地方,他理解了一切。关于他存在的各种问题烟消云散,聚成完美、单纯的一片空明。他一辈子第一次感觉到往日的恐惧不再压迫他,往日的疑虑不再动摇他。他的双脚不再颤抖。“小子”啊,你这短短的一生也经过了不少风浪,你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我毫不犹豫地承认: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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