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美好时光
作者:[澳大利亚]贝思·雅普 作 周小进 译
我们会想念你的!记得来看我们,一定要来啊!心一直不停地跳,怦怦、怦怦、怦怦,急着回家。
那时候,白澳政策还在实施,不过还没有严到让人绝望的地步,这一点普拉布可以证明: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里,他把塞勒涅、阿什卡、莫莉、安琪儿和我丢在我们在北悉尼租的房子里。我们的父母,加上我们三个孩子,不久就被押走了,双手放在脑后,一百八十度转身(不过得承认,那时候我还是个努力繁殖的受精卵,深深地埋藏在塞勒涅紧缩着的、越来越愤怒的小腹)。我们表面上是到悉尼来度假,实际上却在寻求永久居留。我们填了很多表格,接受了很多面试,还出示了很多介绍信,给人送过贿赂,有过一线希望,厚着脸皮求过人,然而,我们居留的所有机会都和普拉布一起消失了(珍视了那么久的梦想啊!)。我们的度假签证到期了,银行账户上的钱也用光了。退还发信人,随后接受询问,我们的一家之主走了,哼!他说他是在路边表演的魔术师,果然就这样消失了。他最擅长的把戏。
从没忘记。
既然有这样的(新)开端,普拉布除了玩世不恭,还能怎么样呢?做跳蚤、苍蝇,还有蚊子?店主不愿意见他,更不要说提供服务了,他叫道:“哈哈哈,我已经进来了,我,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生儿育女本事不小,谢谢你啦!很多已经怀孕了呢!你能把我们怎么样,啊,你这个又丑又坏的混账东西?”
有时候他会被人揍倒在地,我呢——“小子”——既没有粗壮的肌肉,又没有愚笨的勇气,只好冷漠地沿着街道另一边往前走。普拉布在后面咆哮:“‘小子’!回来,‘小子’!”我充耳不闻。
一个女人站在街角发传单,表情严肃,带着政治性的自负。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点点头、笑一笑,她往一旁挪了挪,嘴角绷得紧紧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地把传单抱在胸前。传单可不是发给他这种人的。他冲上前去,嘴里咖喱、咸鱼、青香蕉的气味都扑在她脸上,突然嘶声说道:“害怕!”那些传单成了纸鸟,呀呀地叫嚷着分裂、仇恨,飞入空中,飞入车流。
最后,雅克布先生清了清嗓子。“普拉布先生,”他用平稳舒缓的语调说道,“没错,这个地方并不完美。我们都不觉得我们已经离开了地球来到了天堂。但是这夜晚很可爱,不是吗?还有,酒也很好”——他朝着熟睡的房东举起酒杯——“大家也都性情相投。你大概已经注意到了,苍蝇、黄蜂和其他叮人的东西好像全部都走开了。让我们享受这美好时光吧。你给我们讲讲你那些故事,好吗?”
于是,六十年之后,在黄昏的余光中,在蓝花楹的低语和轻拂中,我的祖父普拉布接受朝拜。幸好星期六的慵懒倦怠如同一条轻盈而无害的巨大围巾,缓缓落在这广袤开阔、地势倾斜的市郊之上,这是他最近(也是最后)的居住城市。这时候,那个包袱出来了,层出不穷、不可预料,仿佛面纱舞蹈①,包袱里面有——变!——柯钦的香料市场、槟榔屿的山区旅游胜地,还有一个新加坡红眼睛成年女孩的拥抱,她结过三次婚,身上没有加了肥皂和熏衣草的水的气息,却有杜松子酒味。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直到花园四周出现一块块黑影,附近房子的窗户里亮起灯光,一块一块投在各自的花园里。
不久,公爵夫人就会站起来,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她会匆匆地走进屋里,然后拿着一盘子点亮的蜡烛走出来。如果有人能够摆脱那令人惬意的慵懒倦怠,倒是可以对着公爵夫人叹叹气,说一些甜美的空话,因为她四周柔光荧荧、金辉灿灿,你很容易想象那张沧桑的老脸昔日如何光彩照人。然后她在教授和潘太太两个沉默的女儿身旁放上一根蜡烛,另一根蜡烛放在罗丝·多布拉萨沃捷维克那肥胖的手肘旁,星期六聚会后花园里零乱不堪,她把蜡烛东放一根、西放一根,最后盘子里所有柔和的亮光都离开了她,她身上便罩上了一点点忧伤、一点点阴影。她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叹了口气:“啊,这岂不是让人想起童话仙境吗?”好像人们看到的是威尼斯、苏州或者甚至是卡图巴月光如泻的山崖一样。
天空被照亮了,好像大教堂的玻璃彩窗一样。天空下,他们聚在由野营毯子围成的祭坛四周,一群人紧缩在一起。雅克布先生说的没错,这儿不是天堂,但是能住在这儿是他们的运气。这儿,而不是别的地方。生活还是很不错的,不是吗?每个人都能够努力维持生计。小的享受随处都有,大的享受也不是没有可能。每个人都有个地方。这美好时光似乎能延续到永远。
空气中有为星期天烤肉做准备的气息,让人觉得明天吃周末烤肉是肯定的,在未来能够预见的所有星期天里吃烤肉也是肯定的(如果天气不同,也可以吃烤肉串),而那未来将会稳步前进,好像远洋轮船在自己争取和祖先遗留的荣耀之海上航行,这一点也是肯定的。一艘永不沉没的轮船。七点钟的新闻(玛利亚·塞琳娜修女的电视机从来不关,他们隐约可以听到)中关于各种灾难的报道可能会侵入进来:饥荒、起义、种族屠杀、国际板球锦标赛败北,如此等等,但那毕竟都是在电视上。这里一切都好。帕拉马塔大道上的车流在轻音乐中舒缓地前进。一家人在明亮的窗户前悠闲地走来走去。咖啡的香味令人神往。在这肯定氛围的裂痕缝隙之中,是普拉布的声音(嗞嗞嗞嗞嗞)。
“别被它吸进去了,‘小子’,”我刚来的时候,他这样告诫我。那时候,我拖着一个巨大的鲜红色旅行箱、一台收录机和一件冬天穿的外套,外套可以翻过来穿,还有吉隆坡著名的“环球丝绸店”中那拥挤、闷热的气息。告别的礼物:我姐姐莫莉以前用过的旅行箱;收录机是父亲阿什卡讨、借或者偷来的,父亲一辈子都在努力为我提供家庭无法负担的奢侈品;那件外套和其他衣服一样实用,不过也很“时髦”,是母亲塞勒涅给的。在我离开前那个可怕的夜晚,母亲把我喊进她昏暗幽深的卧室,她正弯着腰,在床下的盒子、塑料袋和布卷里翻寻,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有一道道的睫毛膏,最后她找到了——看哪,真变出来了!——我印度曾祖母的黄金耳钉。以前包在一张折叠整齐的一英镑纸币里,因为多次展开查看,纸币上的褶皱重重叠叠。塞勒涅亲手把耳钉给我戴上,因为她知道我肯定要走了。这次是真的要走。机票就在我口袋里。她在我的胳膊上拧出了一个青块,这样我就不会忘记她。
一家人专门在半夜偷盗,其他聪明的小偷小摸当然更不在话下。在这样的家庭里,破口大骂比离别时的良好祝愿更加常见。贵重的礼物就更不要提了。但是随着告别的时刻逐渐临近,我们都慢慢恢复了自然的状态(水恢复到它自然的水平线)。到傍晚,塞勒涅已经晕倒在厨房的桌子上,窗户还是开的,没有人去注意,也没人理睬邻居的窃窃私语。莫莉同往常一样,不在房间里,只留下她淡淡的香水味,至于安琪儿呢——对了,大家对安琪儿都不抱什么指望。我在门前的台阶上走着,看着那些影子朝我斜斜走过来,缓缓地,时间过得很慢。这时候,我们的“居住区”醒了过来,开始它傍晚的仪式——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摩托车发动,有人在一边洗澡一边哼着歌儿,一些人突然叫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一个小孩在尖叫——我们的杂种狗偷偷躲到了我的脚下,小心翼翼地舔着我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