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志同道合两朋友

作者:尹承东/译




  “许多人都在想,在你的《百年孤独》获得巨大成功后,你是否会害怕再继续写下去。我想大概会有人问过你这个问题了。”
  “是的,有人常常这样问我,但都是些完全不懂得创作问题的人。文学事业看起来尽管也像是赛跑,但它并不是一项跟自己的体育竞赛。一个人写作,每一次都是自己能写什么就写什么。《百年孤独》五年前我读过印好的清样,只改了两个词。几个月前我又重读了一次,那是出于偶然,因为在长时间的火车旅行中我没有带别的书。我在阅读它的过程中,从未想到过要把它写得更好点儿是更难些还是更容易些,尽管现在要让我重写的话,我不是要改两个词,而是要改许多页,某些东西大概会改得好些。不管怎么说,这部小说,在我写着它的时候,跟以前的小说和以后的小说一样,是我生活的中心和理智。但现在,正如海明威所说,它是一头死狮子。如果某一次我同意人家跟我谈谈《百年孤独》,那只是出于良好的教养。”
  “对你的书,你所喜欢的是什么?”
  “写它们。一旦书写完了,我就对它们不感兴趣了。其证明是,我有一些未出版的作品许多年都一直扔在一个衣柜里,从没有把这些书稿送给出版商去出版。”
  “成就让你不舒服吗?”
  “对我有妨碍。我害怕出名,那种滋味很像死亡,因此我讨厌出席公共场合。我一次都没参加过关于我的作品的宣传活动。我知道这有可能导致某种可怕的结果。一天,在剧院的出口,一位夫人当面对我说:‘你不存在。’”
  “你喜欢人家怎样读你的作品?”
  “读一个人的作品,如果不太费脑筋,不觉得很复杂,那是再好不过了。应该让人们不要抱着肃然起敬的态度去阅读文学作品。实际上,到现在还有这样的痕迹:好像文化是贵族和巫师神秘莫测的遗产。这种现象甚至在书店圣殿的氛围中都看得到。在那儿,没有人大声说话,也没有人走路脚步很重,除了懂行的人,也没有人敢进去。比如说,设若大家都知道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和拉伯雷的《巨人传》不是像主教们所说的圣物,而是非常有趣的两本无聊的书,读这两本书无须懂拉丁文就会把人笑死,那人类的命运会是另一种样子。”
  “我看到在你家里没有很多书,几乎你从来就没有过很多书,这是为什么?”
  “我十分讨厌东西多,对书也不例外。我惟一的财产就是音乐设备。书一读完我就送人,因为放在家里总是碍事;把它们作为装饰品不是个好办法,很难看,旅行时带上它们很麻烦。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是个爱书如命的人,他视书为圣物。我告诉他,我的妻子想读我一本还没写完的书,我就采取了一个非常实际的做法:写一页撕一页给她看。他听了气得浑身发抖。”
  “我想总会有什么书你感兴趣,把它保留下来吧……”
  “如果有什么书我感兴趣,我会再买,买了再读,读了再送人。《俄狄浦斯王》我在世界各地买了无数次,可今天手头连一本都没有。买巴勃罗·聂鲁达的书更是不知花了多少钱。我个人的书架上只有很少几本我喜欢反复阅读的书,而且,并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是同样的。”
  “你最经常读的是哪些作家?”
  “最经常读的是康拉德和圣埃克苏佩里。托尔斯泰的书我一本也没有,尽管我知道《战争与和平》是最优秀的长篇小说。”
  “顺便谈谈作家吧。先不提索福克勒斯和你的外祖父母,或者像《大疫日记》和《阿玛狄斯·德卡乌拉》之类的作品,你承认在某个时候是受了福克纳和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影响的。可你很少提到海明威和格雷厄姆·格林。你不认为这两位作家对你产生了某种影响吗?据我的记忆,有一个时候你很注意读他们的作品……”
  “说到对我产生影响的作家,我不提格雷厄姆·格林和海明威,因为我从他们身上得到的教益只是简单的技术性的。而我认为文学的技术性是表面性的,归根结底它不属于任何人。一种真正的重要影响是在阅读一位作家的作品时,他对你产生深层次的影响,甚至改变你对世界和人生的某些观念。因此,从这种意义上,我提索福克勒斯、卡夫卡、福克纳、兰波……”
  “还有弗吉尼亚·伍尔芙。”
  “……弗吉尼亚·伍尔芙,西班牙黄金世纪的诗歌和从舒曼到巴尔托克的室内音乐。有位评论家说这是一个戏弄人的单子,因为他在我的作品中没有找到一丝弗吉尼亚·伍尔芙的痕迹。”
  “实际上有没有呢?”
  “当然有。如果不是在二十岁时我读了她最精辟而富有哲理的语言的话,我就不是今天这样的作家了,或许也是另外一个人了。”
  “你是在哪儿第一次读伍尔芙的作品的?”
  “那是我在哥伦比亚瓜希拉省的村镇里卖百科全书和医学书籍的时候。在饭店的一个简陋房间里,我被热得晕头昏脑。我一边驱赶着蚊子一边读她的书。我记得书中有一句话彻底改变了我对时间的概念,一刹那间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马贡多崩溃的全过程和最后结局。还有,当二十年后的今天我重读她的作品的时候,我不禁惊诧地在心中暗想:我现在正在想写一本人类权力之谜及其孤独和贫穷的作品,是否伍尔芙书中的话正是这部作品的遥远根源。”
  “我们再回来谈海明威。你说他对你的教益只是简单的技术性的。具体点儿说,他到底教会了你什么?”
  “他给我上了两堂实用课。第一堂课是:他说每天的工作应该在知道第二天怎样开始的时候就停止。以前我年轻的时候有个习惯,在一天之内,一定要强迫自己把手头拥有的材料都写完,结果第二天面对空白稿纸楞楞地不知从何开始。等能开始的时候,已经疲惫,难以打起精神了。此外,海明威的劝告还有一个优点:它可以在当天空下的时间里,让你在脑子里继续丰富明天要动笔写的东西。”
  “另一堂实用课是什么?”
  “那就更简单了。海明威写的一篇关于斗牛的故事。他描写一头斗牛冲向短披风,被斗牛士闪过,然后它像猫拐过街角一般转过身来。只是在读到这儿的时候,我顿时恍然大悟,我许多次看到过猫拐过街角,但是从未发现它拐过街角的方式很特别,跟别的动物是不一样的。请注意,猫拐过街角时不是离开墙根,而是贴着墙根走,因此有一会儿,它是头在一条街上,尾巴在另一条街上。这是因为它的脊柱可以弯成直角。斗牛在必要的时候对一个想象中的街角可以做出同样的动作。看起来很荒唐,但是海明威的这句话令我以新的眼光观察世界了。”
  “那么格雷厄姆·格林呢?”
  “说到格雷厄姆·格林,我得感谢他,实际上我已感谢过他了,因为他教会了我破解热带地域的奥秘。一个人对一种环境太熟悉了,他就很难以分析出最本质的因素对其进行富有诗意的概括。因为他脑袋里装的东西是如此之多,结果则是不知从何处开始;他要说的话是那么多,最后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正是我对热带地域的问题所在。我怀着浓厚的兴趣读过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意大利航海家皮加费塔和西印度群岛编年史家的作品,他们都有一种奇特的观察力。我也读过意大利作家埃米利奥·萨尔加里、英国小说家康拉德、本世纪初拉丁美洲专写热带地域的作家的作品,他们都是戴着现代主义的护目镜看问题的;我还读过许多其他作家的作品。我发现,这些人观察到的东西与现实相去万里。有些人只是陷于罗列现象,结果造成荒谬的结果,即罗列的愈多,愈就变成井底之蛙。另外一些人,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只是一味地咬文嚼字,在追求修辞的死胡同中走不出来。格雷厄姆·格林十分恰当地解决了这个文学难题:他选取的材料不多,而且是分散的,但这些材料客观上却存在着十分微妙的实实在在的密切关系。用这种手段,可以将全部热带之谜浓缩为腐烂的番石榴芳香四溢。”
  “你还记得从另外哪位作家那儿得到有益的劝告和可行的技术指导吗?”
  “有过一次,那是大约在十五年前我在加拉加斯听胡安·博什的指教。他说作家这个职业,其写作技巧、结构的布局,甚至细腻而隐蔽的精雕细刻,都应在年轻时代就学好。实际上,直到三十岁,一个作家的写作都是酣畅淋漓的,脑海里的材料如泉涌一般,甚至认为知识反而是一种障碍,最好是一切都处于自发。在这个年龄,的确如此。但当自发性消失了的时候,一个作家如果不及时学习知识,他就一无所有了。因为我们作家跟鹦鹉一般,一旦老了学说话就不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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