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鸽羽
作者:[美国]约翰·厄普代克 作 张 蕾 裘 德 译
他父亲回家了。虽说礼拜六他休息,他却一直坚持工作。他在奥林格教书,整天都在演戏,带着一种惊惶的古怪神情和多此一举的使命感。而且,他生来就是个城市男孩,他其实怕农场,不惜抓住任何借口躲得远远的。这个农场原是他母亲的生身地,也是她坚持要把它买回来的。她以前所未有的聪明才智和坚持不懈,竟然当真心想事成,把他们全家都搬了过来——她儿子,她丈夫,她母亲。外婆的盛年就是在这些地里,跟外公并肩做活度过的,可现如今她也就庸庸碌碌地在厨房里转悠,两只手还因为帕金森综合征抖个不停。她总是挡你的道儿,真是奇了怪了,就算是在野外,在足有八十英亩的田地里他们仍然挤在一起。他父亲通过不断地跟他母亲挑起有关有机农业的争论来表达他的懊恼。
“埃尔茜,我知道,我从自己受的教育中知道,泥土无非就是些化学品。这是我从四年大学教育中唯一得到的该死的玩意儿,所以别跟我说这不是事实。”
“乔治,你只要出去到田野上走走,就会知道这不是事实。土地是有灵魂的。”
“土壤,没,有,灵魂,”他故意生硬地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对着一班白痴学生讲话。他又转头对大卫说:“你没办法跟一个女人讲道理。你母亲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我因此而娶了她,现在这就是报应。”
“这片土壤没有了灵魂,”她说,“是因为它的灵魂已经被过磷酸钙这样的化肥给扼杀了。它已经被博耶的佃农给烧光了。”他们的农场就是从博耶手里买回来的。“它原来是有灵魂的,是吧,妈妈?你跟爸爸耕种的时候?”
“啊,是呀;我猜是吧。”外婆正努力用她那只稍微听使唤点的手把一勺食物送到嘴里去。为了使劲儿,她不由得把另一只手也从膝上举了起来。残废的手指被麻痹焊成了一个圆球状的钩子,在餐桌中央那盏煤油灯橘黄色的灯光下映成了暗红。
“只有人类的个——体才有灵魂,”他父亲继续说,还是那种装腔作势的呆板语调。“《圣经》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他饭已吃完,正架起二郎腿用一根火柴猥琐地掏耳朵,掏他刚通过嘴巴塞进脑子里去的东西,然后他又放低声音对大卫说:“上帝在造你母亲的时候,造的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乔治,你不看报吗?你不知道在化肥和杀虫剂的夹击下我们不出十年都得死吗?这个国家的公民只要年过45岁都得患上心脏病。”
他不胜其烦地叹了口气;火柴把耳朵掏疼了的时候,黄色的眼皮皮肤就皱缩一下。“心脏——和化肥——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他陈述道,以无限痛苦的耐心一字一顿,“罪魁祸首是酒精。酒精和牛奶。美国人的心脏组织里有太多的——胆固醇。别跟我说这些化学什么的,埃尔茜;我大学四年里学的专业就是他妈的这玩意儿。”
“没错,我大学的专业还是希腊语呢,而且我并非鼠目寸光。妈妈,您别这么哆哆嗦嗦的了!”老太太一惊之下,叉子上的食物都掉了。也不知为什么,她放在桌上的那只残废手竟让她女儿怒不可遏。外婆的眼睛原本看来就像一小块磨损开裂的水晶浸在稀薄的牛奶里,如今在歪斜的眼镜后面瞪大了。一圈圈的银灰色皱纹宛如丝线般纤细,缠满了多年来在她那小小的白色鹰钩鼻上刻下的一道道红色刻痕。在煤油灯闪烁的橘红色灯影中,她那种茫然痴呆的悲惨模样直如地狱般可憎可怕。大卫的母亲开始无声地哭起来。他父亲则像是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是嫌恶地继续皱着眼皮。食物的热气罩住了这一幕,可怕,却又是一种特别和熟悉的可怕,正好可以使大卫不再耿耿于他内心那无可名状的恐惧,黏糊糊又疼痛难当,就像个太大的伤口努力要结痂。
他必须得去厕所,他拿了个手电筒穿过潮湿的草地去上户外的厕所。头一次,他对蜘蛛的恐惧竟然微不足道了。他把亮着的手电筒放在身旁的地上,一只小虫子落在手电筒的镜面上,是只很小的昆虫,蚊子或是跳蚤,落脚的位置不偏不倚,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就像投射X光一样把它的影子投到了墙板上:它一对翅膀若隐若现的边缘,它那有活动关节连接的长腿模模糊糊的一动一动,经过放大映在墙上,在它这幅解剖图的心脏位置有一块黑黑的圆锥物。那震动想必就是它心脏的跳动。死的明确的形象毫无征兆地突然展现在大卫眼前:地上一个很深的洞,宽不过你的身体,你被拽到洞里,而上面的白色面孔渐渐隐去。你竭尽全力要够到他们,可你的两条胳膊却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一铲铲的土撒到你脸上。就这样,你将永远竖直地待在那里,眼不能见、耳不能闻,谁都不会记得你,谁也不会来看你。随着岩层的移位,你的手指会拉长,你的牙齿会斜刺里爆出,跟一截粉笔没什么区别,把你的脸在地下扭成个大鬼脸。大地继续翻滚,太阳慢慢断气,永远的黑暗将统治曾是星斗满天的苍穹。
他背上沁出一层冷汗。他的脑子像是成了块石头。这种衰竭却并非又一种威胁,一种更严重的危险,一种痛苦;它性质上截然不同。它甚至不是一种可以自觉想见的概念;它是从外头闯进来的。他的神经在大声抗议,麇集在它的表面,就像地衣附着于流星之上。他胸口的皮肤都因竭力撑拒而被汗湿透了。与此同时,那种恐惧越来越浓重,而且深入内心,浓重地将他裹了个严实;一股污泥潮水将群星扫除净尽;苍穹被冲刷得一塌糊涂。他站起身来,还是下意识地缩起肩膀,怕脑袋碰到蜘蛛网,他感觉就像被两块大石板夹在当中,全身都给压麻了。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有略微挪动的自由,不禁大为惊异。置身于这个狭小的恶臭难当的避难厕所中,他整理一下裤带,觉得自己太小了,正好免于被压碎,这是头一次冒出来让他感觉安慰的火星儿。
可是在户外,当手电筒的光柱胆战心惊地飞快掠过谷仓、葡萄架和通往树林的小径旁矗立的巨大松树那朦胧的表面,恐惧又从天而降。他在仿佛粘脚的草地上跑了起来,不是怕树林里可能潜伏的野兽,也不是怕他迷信的外婆在他小时候灌输给他的小妖精追赶,他怕的是科幻小说里的那些幻景:无数个巨大的煤渣月亮填满了半个青绿色的天空。就在大卫跑的时候,一个灰色行星就在他脖子后面几英寸的地方翻滚。要是他回头看一眼,他就会被它埋葬。趁着他恐惧的势头,所有那些骇人听闻的可能——《时间机器》里描写的太阳膨胀扩张、虫豸占领地球,还有海岸上聚集的螃蟹——都从无中生有的真空中翻滚出来,一齐压迫着他,他脑袋里简直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