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鸽羽
作者:[美国]约翰·厄普代克 作 张 蕾 裘 德 译
可当他回到房内看到低低的架子上摆放的那些书时,恐惧就又回来了。那四卷强硬的威尔斯著作就像四块薄薄的砖头,那卷绿色的柏拉图曾经以其怪异的温柔和纠结的纯粹使他大感困惑,还有死了的高尔斯华绥和“伊丽莎白”,外公的巨型词典,外公的《圣经》,那本在他本人成为火镇路德派教堂的一员后接受下来的《圣经》——看到这些书,他惊恐失措的记忆就再次苏醒,将他包围起来。他在这种拥抱中变得僵硬而又愚蠢。他父母力图想出各种办法来让他开开心。
“大卫,我有件工作想交给你做。”有天晚上,她母亲在饭桌上对他说。
“什么?”
“你要是用这种腔调说话,我们还是免谈为好。”
“什么腔调?我什么腔调都没用。”
“你外婆嫌谷仓里的鸽子太多了。”
“这有什么好嫌的?”大卫转头去看他外婆,可他外婆跟平常一样一脸困惑地坐在那儿,盯着煤油灯不放。
他母亲喊道:“妈妈,他想知道你为什么嫌鸽子太多!”
外婆用她那只病手做了个突然、急躁的动作,仿佛是为了创造出点说话的力气,她说,“它们把家具都糟蹋了。”
“没错,”母亲说。“她在担心我们再也不用的奥灵格的旧家具。大卫,为了那些可怜的鸽子,她都跟我啰嗦一个月了。她想让你把它们打下来。”
“我不想专门去射杀任何东西,”大卫说。
爸爸说:“这孩子就跟你一样,埃尔茜。他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太善良了。杀或是被杀,这是我的座右铭。”
他母亲大声说:“妈妈,他不想干这个。”
“不想干?”老太太的眼睛像是因为恐惧而张大了,她那只皱缩的手慢慢放到自己膝上。
“哦,我干,我明天就干。”大卫飞快地说,随着说出这个决定,他嘴里生出一股愉快的爽脆味儿。
“我原来就想,当初博耶家的人翻晒干草的时候,那个谷仓如果看起来不像是个秃鼻乌鸦的老巢岂不更好?”他母亲多此一举地补充道。
谷仓白天也像是夜里一样黑。从干燥的木瓦间透进来的细碎光线像星星一般刺破高高的屋顶,椽子、横梁和嵌入式的梯子在你眼睛适应仓内光线前宛如闹鬼的森林中的树枝一般神秘莫测。大卫悄悄走进谷仓,枪在手里握着。“铜铜”在门口绝望地哀号,既因为害怕那支枪不敢进来,又不愿意离开小主人。大卫悄悄转过身,说了句“走开”,把门关上,插好门闩。这是大门上的一扇小门;整个的大门因为要便于货车和拖拉机进出,高度和宽度跟整个房子的尺寸平齐。
陈年干草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那张红色沙发半掩在有白色污点的防水油布底下,似乎也被这种气味同化了,整个沉到里面,被掩埋了。空箱子的嘴巴大张着,活像是洞穴。锈迹斑斑的农具残骸——一卷卷打包用的铁丝,耙子的几个多余的铁齿,一把没了木柄的铁锹——挂在钉子上,钉子都钉在各处厚木板上。他静止不动地站了一分钟;过了一会儿才把鸽子的咕咕声和耳朵里的沙沙声区分开来。等他集中精力倾听鸽子的咕咕声时,发觉这种喉音汩汩涌出,完全淹没了广大的谷仓内部:像是根本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它们都在房梁后面待着。谷仓里的光线来自木瓦的间隙、对面尽头那扇肮脏的窗户,还有就是那两个小圆洞,跟篮球差不多大,高高地悬在遥遥相对的两面石头侧墙上,正好位于屋脊底下。
一只鸽子出现在一个洞口,面朝房内。它扑扇着翅膀从外面飞进来,等在那儿,它的剪影衬着洞口剩余的那点天空,以一种律动、颤栗、迟疑不决的方式用鸟喙梳理着羽毛,咕咕叫着。大卫蹑手蹑脚地朝它的方向走了四步,有架梯子固定在两根竖直的梁木中间,他把枪架在梯子的最低一档,将瞄准器放低,瞄准鸽子那得意洋洋地翘起来的小脑袋。爆炸声像是从他身后的石墙上发出的,而那只鸽子并没有跌下来。它也没飞。它就卡在那个小圆洞里飞快地转动,而且像表示同意似的疯狂地点头。大卫来回地射击门闩,在弹夹中的子弹告罄、从弹匣退出来的弹壳停止乒乒乓乓落在他脚边的木板上之前,他又瞄准了一次。他把瞄准器的头小心向下压了一丁点,瞄准鸽子的胸脯,非常当心地以完美的均衡力度扣动了扳机。他以手的缓慢收缩突然射出那颗子弹;有半秒钟的瞬间还无法确定是否打中,然后那只鸽子就像一团抹布似的跌落下来,擦着谷仓的墙体掉进那层覆盖着他这边地板的干草堆里。
现在,别的鸽子都像从椽子上面抖落了下来似的,在暗淡的空气中打着旋,扑飞声震天,羽毛狂飞。它们都想朝那个小圆洞飞去;他把视线集中在那个小蓝月亮上,当一只鸽子站到了那个圆洞上,只要再踱出墙洞厚度的那十英寸距离就能脱险来到户外的时候,他就开枪射击。那只鸽子躺倒在那个石头的隧洞里,既掉不到谷仓内又掉不到外头,不过它还活着,还能抬起一只翅膀挡住阳光。翅膀支撑不住了会落下来,而它又突然再次把翅膀抬起,鸽羽如着了火似的耀目生辉。它的身体堵塞了那个出口。大卫快步跑到谷仓主通道的另一侧,那里也对称地固定安装了一架梯子,他把枪架在同样一档上。三只鸽子一起飞到了这边的洞口;他射中了一只,还有两只飞出去了。另外的鸽子重又落脚在各个椽子上。
在支撑房顶的十字梁后面有个很浅的三角空间,那些鸽子就藏在这里。不过要么是因为那空间太小,要么就是它们实在是好奇,现在,大卫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面满是尘灰的阴暗光线,他能看见一些灰色的小块不时进进出出。咕咕声愈发尖锐刺耳;疑惧的颤音使整个谷仓的空气都似乎变成了液态。他注意到一个黑点一样的小脑袋不断地探出来;他记下那个位置,用枪瞄准,当那个小头再次出现时,他的手指已经事先紧扣在扳机上。一个绒毛的小团从梁上滑落下来,划过整个谷仓的高度,落在某件蒙住奥灵格家具的帆布上,在原本它的小脑袋探出的地方,一线新鲜的阳光穿透木瓦刺将下来。
大卫站在地板当中,所有的一切已然尽在掌握,他已经不屑于借助任何东西来固定枪管,只用自己的手臂支撑,又杀死了两只鸽子。在整个巨大谷仓屋顶那阴暗、破旧的无限空间范围内,这些轻率的小家伙只要敢探出头来,它们就有可能以其污秽、畏怯的生命玷污那里星光熠熠的静寂。他切断它们的联系,干净利落地重又把它们藏进完全的静寂。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创造者;这些小小的污点和颤动,他不但聪明地尽收眼底,而且更能聪明地一击即中,哪怕它们躲在昏暗的椽子背后——经由它们中的任何一只,他正创造出一个完整的鸟类。对生命的小小一瞥,一次小小的探究和轻拍。他一旦击中了它,它就会成长为一个已死的敌人,带着十足的、最后的重量跌落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