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鸽羽
作者:[美国]约翰·厄普代克 作 张 蕾 裘 德 译
“大卫,”她问得非常温柔,“你就不能到此为止吗?”
“不。永远不。”
“大卫,你才有多大?等你年龄渐长,你会有不同看法的。”
“外公就不是这样。你看他把这本书翻得有多烂。”
“我从来都搞不懂你外公。”
“我也搞不懂这个说天堂就好比林肯的美德继续下去的牧师。你要不是林肯呢?”
“我想多布森牧师犯了个错误。你一定得设法原谅他。”
“这不是他犯不犯错的问题!这是个你一死就再也动不了、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了的问题。”
“可是,”——她恼了——“亲爱的,你还要怎么样呢?这可就太贪婪了。上帝已经给了我们这么美好的4月天,还给了我们这个农场,你还有整个的美好人生等在你面前——”
“这么说来,你认为有上帝存在了?”
“我当然这么认为。”她长出了一口气,这抚平了她的面容,使之成为一个镇定的椭圆。他已经站了起来,而且为了方便的缘故站得离她太近了些。他生怕她会伸出手来抚摩他。
“他创造了天地万物?你这么觉得?”
“是的。”
“那又是谁创造了他?”
“喔,是人。人。”这个回答中蕴涵的幸福使她整张脸都容光焕发起来,直到她看到他表示嫌恶的手势。她竟然这么单纯,这么不讲逻辑;真是个女人。
“既然如此,也就等于说根本没有上帝。”
她伸手要握住他的手腕,可他躲开了。“大卫,这是个谜。是个奇迹。它比多布森这样的牧师告诉你的一切都更加美丽。你不能说因为房子是人造的,它就不存在吧?”
“可是上帝怎么能跟房子相提并论?”
“可是,大卫,你有上帝存在的证据啊。看看窗外的太阳,看看田地。”
“妈妈,天哪!难道你不明白?”——他把喉咙里的哽咽给锉平了——“如果我们一死就什么都没了,你所有的这些太阳、田地和一切不都成了,啊,恐怖了吗?简直就是个恐怖的海洋。”
“可大卫,并不是这样。显而易见并不是这样的呀。”她伸出双手做了个急切的姿势,意思是她愿意接受他的无助。她全部的慈悲、她的温柔、她对美的热爱,糅合成一种柔顺的强烈情感,结果却使他恨透了她。他决不会因为她的恳求就不顾真理了。我就是方向,就是真理……
“不,”他跟她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在钢琴后头找到了他的网球,到外头冲着一面墙玩起了抛球。砂石墙体上原来覆盖着棕色拉毛灰泥,高处有一块后来补上去的补丁,也正在脱落;他瞄准那个补丁,努力想砸下更多的墙皮。除了他内心的隐痛,眼下又添了一种虽没那么严重却更加紧迫的担忧:他怕他伤害了他母亲。他听到他父亲的车卡嗒卡嗒地从直路上开过来,于是进屋,想在父亲到家前跟母亲讲和。看到母亲的样子,他松了口气,她并没有大发脾气,相反,她很冷静,很坚决,很温和。她递给他一本绿封皮的旧书,是她大学时的柏拉图课本。
“我想请你看看柏拉图将世界比作洞穴的这篇文章见柏拉图《理想国》第七章。。”她说。
“好吧,”他说,虽然明知这没什么用处。一个早就死了的希腊人写的故事肯定够含混的,也就糊弄得了她。“不用为我操心,妈妈。”
“老实说,我是在操心。大卫,我肯定我们还是有奔头的。等你大一些了,你就会觉得这些问题远没有现在这么重要。”
“也许吧,你这种想法挺让人郁闷的。”
他父亲在砸门。锁和门框卡在了一起。可还没等外婆颤巍巍地走去开门让他进来,他已经把门给撞开了。他在奥灵格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田径比赛的票子来着。虽说母亲通常将她跟大卫的交谈视做秘密,视做他们俩之间的宝贝,可她还是马上叫道,“乔治,大卫担心着死亡问题呢。”
他来到起居室的门口,他的衬衣口袋里插满铅笔,一只手拿着个一品脱的盒子,里面是正在融化的冰淇淋,另一只手上是把刀子,他想把冰淇淋切成四份,这可是他们星期天的赏心乐事。“这孩子在担心死亡?操这个心干吗,大卫?我要是能活到明天就谢天谢地了,可我一点都不担心。要是他们拿着杆大铅弹猎枪在摇篮里就把我给毙了,对我只有更好,对这个世界也只有更好。见鬼,我觉得死亡是件绝妙的勾当。我期盼着它的到来。把垃圾从道上挪开。那个发明了死亡的人要是来到我面前,我就给他的衣服上别一枚奖章。”
“嘘,乔治。你要吓着孩子了,他本来就够瞧的了。”
这不是实话;他从来就没吓到过大卫。他父亲没有伤害力,完全无害。事实上,这个男人过分的自我厌恶反而使他的儿子对他产生了某种同盟感。隔得远远的同盟感。他以某种程度的战略性的冷静,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在这个世界的无论谁身上,他都甭想找到他开始建造对付死亡的城堡所需的那个暗示、那个点头。他们谁都不信这个。他独自一人。在那个深深的洞里。
*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的位置没什么改变。学校倒是能带来些安慰。所有那些性感的、香喷喷的人们,满口俏皮话,嚼着口香糖,所有那些人都注定难逃一死,可谁都没有丝毫的注意。跟他们在一起,大卫觉得他们能把他一块儿带进为他们保留的那个明亮、廉价的天堂。只要置身于一个人群,死亡的恐惧就多少会退下去一点;他是这么推论的: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肯定有那么几个人相信那些必然的信念,人群越大,他接近这样一个灵魂的机会也就越大,在呼叫范围内,只要他不是太无知,不是能力太差,他就能找到这个灵魂。看到牧师总让他高兴;不管他们自己怎么想,他们的牧师衣领仍然是个信号,标志着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刻,总有某个人认识到我们不能、绝对不能屈从于死亡。教堂外面张贴的布道主题,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油腔滑调、匆匆带过的虔诚话语,杂志上那些表现天使或是魔鬼的卡通画——在这些碎片上,他的希望都有可能继续保持下去。
余下的时间,他尽力把他的绝望淹没在饶舌和推搡中。小餐馆里的弹球机是种可以让他分心的慈悲的娱乐;当他俯身在装有投弹器和缓冲垫的嗡嗡响闪闪亮的游戏界面上时,他胸口的重压和堵塞也随之减轻、通畅。他对他父亲浪费在奥灵格的所有时间都心怀感激。每一次延误相应推迟了他不愿面对的那一刻:全家一起开车沿着土路驶进黑暗的农田中心,那里唯一的光明就是候在餐桌上的那盏煤油灯,把他们的晚餐都淹没在阴影中间,看着实在是不吉利。
他失去了阅读的胃口。他怕再次跌进陷阱。推理小说里的人死起来就和丢弃一个洋娃娃一样轻省;科幻小说里穷凶极恶的空间和时间要联合起来把人类碾个粉碎;就算在P•G•伍德豪斯的小说里他都感觉到一种空洞,从肯定要悲苦得多的现实面前掉转头去,转而描写那些琐细的牧师之类的喜剧角色。所有欢乐的气氛看来都是空虚外壳上假装斯文的杂碎。所有安静的时刻似乎都暗藏着恐怖和危机。
就算在周末,他跟他父亲也都千方百计不待在农场;就算有些星期六他们待在家里,做的也是一些破坏性的事儿——拆掉一个旧鸡窝,或是放一把大火把灌木烧掉,结果他母亲大喊大叫、手臂乱挥,因为差点就要祸及树林了。他父亲只要干点活儿肯定就全身心投入,而且暴力无比;他把旧鸡窝的木板劈成劈柴的时候,木片像榴霰弹一样乱飞,而且斧头总是差一点就要从斧柄上飞下来似的,惊险无比。他很兴奋地看着,热汗直淌、满口乱嚷,把乱喷的唾沫吸回嘴唇。
学校放假了。他父亲开车走的方向跟原来正好相反了,他在一项公路建筑项目里找了个夏季计时员的工作;而大卫则搁浅在大片的炎热和草木当中,吹着花粉。在野草、紫苜蓿和干枯的鸭茅草中间老有一种奇怪而又机械的嗡鸣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