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兽类发情期

作者:[俄罗斯]瓦莲金娜·尤尔琴柯 作 余静珊 译




  瞧,这看样子就是加丽娜住的地方,外表看上去荒唐可笑,在陈旧的街道之间耸立着一座像是消防塔的高大新建筑物,可能是私人建房,抬头仰望顿时感到不舒服,脊梁骨发冷。我走进楼门口,按了电梯,向上升的时候,电梯间神经质地摇晃,导索因安装得不协调而发出喀嚓声:我暗想,垃圾箱旁边的那个小女孩可能不会觉得丢脸或者可怕,她饿,想吃东西,那么她就做她能够做到的,而且是自食其力。
  加丽娜的住房像是荒废的旧房间,长期没有人住似的散发着装修的味道,没有家具,卧室里有一张床,厨房里有一张简易小桌和一把椅子,衣物挂在用钉子钉在墙上的挂衣钩上面,地板冒着寒气,尽管窗户封得很严实,空荡荡的墙壁反射出的回声隐约可闻,不过我们交谈的声音一直很低。
  小锅里的水已经烧沸了,加丽娜冲了两杯咖啡,她一不小心碰到桌子腿,从茶杯里流出了深褐色的液体。
  “加丽娜,拿抹布来!”
  在鲁斯塔维里街的一个角落,我的劳动生活是从咖啡桌开始的——我当了夏季咖啡厅的侍者。
  亚美尼亚人帮助我找到了住处,房东和他的40岁笃信上帝的女儿一起住,租给我的房间窄小,家具古旧,很多硬纸箱和一架锁着的钢琴。老爷子钥匙不离手,而女儿永远手捧蜡烛和书本。我每天在教堂音乐或者拖着长声的祈祷声中入睡。老爷子不允许我往家里领外人,认为我只是在这里过夜,不准我在夜里12点以后回来。11点钟锁门,钥匙紧紧握在他的手中。
  10月末,咖啡厅从帆布篷搬进了商店,变成了冬季咖啡厅,可是老顾客仍然把它叫做夏季咖啡厅。顾客们来这里喝咖啡,喝酒,喝多了就大骂老婆、政府和命运。咖啡厅老板亚美尼亚人贡杜斯认为应该教会我更多的招数,例如叫我把发霉的肉饼多多加热,一有机会就抬高价格,向喝得酩酊大醉的人故意多收钱。贡杜斯为了不得罪卫生防疫站,在购买食品时进行了严格检查。由于他的东方人气质,我很受他的情妇宠爱,她是老板的二把手。
  早晨我上班擦拭橱窗、餐桌,验收进货,晚上算账,拿到工资以后喝一瓶啤酒急忙回去睡觉。我强迫自己多工作,假日也不休息,身心极度疲惫,直至加丽娜、普希金,甚至我的父母都不再是我的幻影,我的大脑开始涤除这些形象。
  加丽娜每个月都写信告诉我父母对我的担忧,说自己还在文化学院学习,毕业以后会顺利地被聘到国家剧院,从那时起我们之间的联系似乎永久中断了。也恰恰在那个时候,非常偶然地遇见了波丽娜,正像上次在地铁“工会站”偶然碰到一样,她向我讲述了戏剧季节的轰动新闻。
  “奥克萨娜,你想想看,她这个人多么走运!文化学院毕业立刻到国家剧院,她在那里很受重用,我记得你们好像很要好,她真走运!据说总导演决定让她演玛福卡的角色。”
  “什么?”
  “让她演列霞,乌克兰因卡剧中的主角。”
  “嗯,好样的!”
  “导演没错,她在那里被奉若神明,真的,特大轰动性新闻,看过剧的人都说,她是扮演这角色的人之中最好的一个,就连上了岁数的老演员都赞不绝口,能想象出来吗?”
  波丽娜在莫斯科待了仅仅三个月,她已经感到孤独难耐。关于加丽娜的轰动新闻把我俩的关系拉近了。
  
  “加丽娜,给你抹布!”我把抹布递给她,说,“听波丽娜说,现在你的角色由你们的同学安热拉扮演了。”
  “安热拉,是个好演员。”加丽娜点点头,我马上后悔向她提到这一点,我太残酷了。
  “加丽娜,我早就想问:你为什么要到莫斯科来?”
  加丽娜拿出香烟。“再简单不过了,我爱上了一个人。”加丽娜愤怒地说,与当时说托利亚一样的愤怒。不过,如果说那时候这种事情并不影响她保持和发展自我的话,那么现在恰恰是这种感情妨碍并葬送了她的天才和前程,这正是那个时候父母、老师、同龄人不无理由地担忧的。
  加丽娜一切都变了,包括外貌,原来蓄着浓密的长发,现在剪成短发,很有弹性的卷发波浪起伏,这种发型使她的脸变得难看了,原来深邃的目光现在常常流露出笑意,甚至傻笑,黑色的双眸不再放出炯炯光芒,这种外貌神情通常发生在女人的妊娠期,而加丽娜则是由于恋爱。
  “一切都很愚蠢。在我成功演出之后出现了很多崇拜者……其中有一个表示爱我,我相信了他的浪漫童话……起初,一切真的和童话世界一样,你不相信,我为了爱情付出了一切。那么是什么人把他带到剧院来的呢?我告诉你,在首场演出之后,我走出来时——啊,上帝,现在一切都像眼前一样,玛妮娅阿姨在值班。她贴在我的耳边悄声说:‘一个小伙子长得很帅,拿着木兰花在走廊里站了一个多小时。我赶他走,我说,可能我没注意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可是他说,不,我会等的,我喜欢这样。他就是这样,我怎么说他也不走,我害怕经理因此而骂我。’我走出剧院,的确有一个人在等着。女演员都没有头脑,一个月之内我们频频约会,鲜花、饭馆,他很讨我妈妈的喜欢。他没有立刻说他是莫斯科人。知道吗,他出差的时间马上结束了。我相信的是什么人啊?我是真心的!他许诺了很多!他说他们家是莫斯科老户,父母都有事做,干一些从中渔利的买卖。等一等!他还说,安排我在莫斯科的剧院工作是轻而易举的,他说:‘千万别拒绝我,我不能没有你。’难道我能够长时间考虑吗?我买了半火车的东西准备上路,有多少人来看我,劝我不要走,他们认为我的演艺生涯很有前途!我听不进去,我们登记结婚了,蜜月时期我成了幸福的傻瓜,只是后来才逐渐明白。开始他花自己的钱大吃大喝,后来变卖我的衣物。什么剧院!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找谁诉说呢?向邻居们说吧,太丢人,更不敢向家里人说了。一年前,我忍无可忍离开了家。醒来是在大街上,当时有人发现了我——是我们的导演,可以说这也是命运!总算走运。起初住在他那里,现在他给我找到了住处,虽然简陋,租金便宜,那总比流落街头好多了。再说我带着乌克兰国籍和口音还想干什么呀?我毕业于乌克兰的戏剧系,舞台语言也是乌克兰式的。回基辅去……我不愿意带着耻辱回去……甚至不愿意让熟人知道,也没有对妈妈说,我只是说我和丈夫吵架了。你怎么样?要是我早知道你在莫斯科……”
  我看着她那满头鬈发,好像系在橡皮筋上的小兔子一样。常常是这样:坐在厨房两个小时的谈话容纳了一个人一生的剖白。至于莫斯科吗?每个人带着自己的痛苦来到这里,逐渐发现,这里没有人想知道你的痛苦。
  “在这里,我们是无家可归的人,是陌生人。”加丽娜好像知道了我的这种想法,她望着窗外补充说,“再说,我们的思维方式不同,不管你怎么折腾。这里是弱肉强食的法则。瞧,那些狗,只让良种狗之间交配。”
  “你说什么?”我走到窗前问。
  正是那辆深红色的“奔驰”轿车,停在楼门旁,正是那一群狗,就是我坐电气火车来的时候看到的那辆车和那一群狗。
  “他们好像故意要跟踪我们似的。”我开着玩笑,感到突如其来的恐慌,有点不自在。
  “难道你不知道吗?”加丽娜像在学校时那样惊疑地耸了耸肩膀,解释说,“这叫兽类发情期,通常不少七个,母狗和公狗交配的时候要保护它们,它们的法规是:这一对新婚夫妇走到哪里,狗群就跟到哪里,像婚礼一样。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招惹它们。”
  “什么意思?”
  “意思是会被撕成碎片,不要这样看着我。狗在发情期时完全不像狗,而是像狼。这是自然本能,仅此而已,别无其他。自然规律需要繁殖后代。”
  狗在交配时,认为世界只属于它们独有。
  
  从加丽娜那里离开时,天色已晚,赶上坐最后一班电气火车。她劝我留下过夜,我说出了一大堆不能留下的理由,其实暗自希望艾迪克能打电话给我。
  我刚一出门,好像存心刁难我似的,刮起了狂风,雪片纷飞:雪花很大,湿漉漉,沉甸甸的,在灯光白色的斑点中雪片向四处飘散。我迈出第一步,两只脚踝陷在多孔的、像是松软的牛奶饼干似的雪堆里,脑子里自然冒出不祥的念头。万一我再也见不到加丽娜了,那可怎么办?万一艾迪克不给我打电话呢?还有,那辆深红色的“奔驰”在我下楼刚从车旁经过时便发出隆隆的马达声开动了。在我走近铁轨时,我真的吓得魂不附体,“奔驰”尾随在我身后,我不怀疑:有人在跟踪我。我把风帽拉到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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