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5期
清初尚朝柱墓志疏证
作者:李 华 王 策
尚朝柱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不仅如此,他更属于早已被打上烙印的特殊群体。首先他属于辽东,其次属于军队,最后他还是宁远献关集团中的一份子。
自然地理让明代的东北地区具有从农业区向更北的草原和森林地带过渡的性质,地缘政治又强化了由此引起的文化和经济落后,进而这些歧视性标记衍生出与关内相分离的倾向——辽东边境上的很多汉人会因生计加入草原和森林人群。明万历末期辽东的沦陷,更加剧了这个地区的无归属感——朝廷里没有人认真关心疆土的恢复,它不过是党争、最好也只是复古主义的招贴画,但尚朝柱们这些辽东人却切切实实地丧失了家园。
另一方面,晚明兵制的破坏和内外战争,使军人的社会地位进一步降低,可兵将的结合又让它成为一种半独立的势力。只要部属还在,那些只会打败仗或故意打败仗的将军就可以有恃无恐,丧失了军队的将军,或者是那些从不曾真正拥有士兵的督抚,其结局就截然不同了。
然而这些还不足以让尚朝柱们与晚明社会分离得太遥远,真正让他们的虚无主义病入膏肓的是李自成攻进北京。吴三桂带领宁远集团献关的缘由是个经久不衰的话题,但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呢?也许从来就不会有,因为它对当事人来说也同样是糊里糊涂。
占领北京,迫使崇祯皇帝自缢煤山,这或许就是李自成作为历史名人的全部魅力所在,他让明季变得比任何一个充斥民族冲突的末世都更加扑朔迷离——与异族合作替君父复仇,还是划清民族界线与匪徒为伍?攘外还是安内的戏剧冲突被推到了极致。
在李自成生前甚至身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南明政府都无法清晰地表述它对满洲人的情感。即使被道德史家所盛赞的史可法不也给多尔衮写了措辞含混的书信,不也用礼品赞美过那个献关英雄?这疑惑不只属于政府,也属于大众和每个个体。
如果单纯面对民族界线和文化差异,对于古代史来说,答案太过明显,即使对吴三桂、尚朝柱和宁远集团这样的功利主义俱乐部也如此。献关前,吴三桂给多尔衮的书信一再声称是向上国借兵,雉发令颁布后,他也曾越跃马咆哮北京街头。当然可以把这一切视为伪诈和讹传,但这伪诈和讹传不正体现出宁远集团普通士兵和平民对于君臣礼教和异族的情结吗?即使这些士兵是类似于藩镇割据状态下的士兵,民众是早已对政府丧失信心的民众……。
然而李自成一旦息影,问题就又返回到民族冲突的老套子。史可法们顺理成章地走上了自己程式化的宿命,但历史却没有为吴三桂和宁远集团预设下合身的戏装,他们迷茫了,他们要在锦州迟疑四年来选择画上哪一类脸谱。
爱好古代历史的“诗人们”也许帮助吴三桂和宁远集团做出了最终的选择。他们忘记了李自成曾经带来的困惑,再熟悉不过的历史场景和危局下的亢奋让他们一吐胸臆地做出了简单化的评判——“冲冠一怒为红颜”。吴三桂和他的宁远集团不仅一夜间名落千丈,而且也因此找到了一半选择;无能的南明迅速衰败,更提供了另一半选择。
现在就剩下纯粹的虚无主义了,武力和强权,而且如此彻底。他们非但不认同南明政权,就像曾经不怎么认同崇祯朝廷那样,而且抱有一种变本加厉的仇恨。吴三桂和宁远集团以及尚朝柱们同样生活在腐儒所提供的话语系统当中,他们也明了自己在这种系统中被迫打上的烙印,这就可以让我们从一个更深刻的层面来理解尚朝柱的“鄙章句儒”和吴三桂对永历皇帝采取的令人发指的行径。同时,他们也丝毫不认同异族——即使是孔延龄、耿精忠这些更早投靠满清的汉人也如此;另一个因同样没有归属感而浑浑噩噩的就是洪承畴(他作为清初唯一一个被皇帝授予调遣满洲兵权力的汉人高官,为什么会在离任前给吴三桂出那样辜负顺治皇帝信托的主意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似乎是李自成帮着刻画了吴三桂和尚朝柱们的宁远集团,并为三藩之乱做了铺垫。简单的道德史观也难以对尚朝柱、吴三桂和整个叛乱做出客观的评价。
附录:尚朝柱墓志录文
清故原明威将军擎一尚公墓志铭
乡进士、同里眷弟葛震顿首拜撰文
赐进士第、日讲官、起居注、翰林院侍讲学士、年家眷弟周弘顿首拜书丹
文林郎、候选知县、眷弟牟允中顿首拜篆盖
君讳朝柱,字擎一。其先世以指挥调辽东之金州,明季多故,转徙流离,失谱及其名并失其籍贯之」所从来,遂为金州人。云三世而至祖舍,舍再传而至国顺,国顺生弘印,弘印生子二女一,长即君也。」七岁随父、大父迁秦之汉中。甫十年,父弘印卒,哭泣擗踊毁不灭性,观礼者称之。未几,大父国顺亦」卒,哀毁殡葬亦如父礼。幼年不祜,重遭大故,母单弟幼,当是时人咸为君忧之。君应门户,事孀母,抚」幼弟弱妹,孝友无亏,门闾不忝,人又咸为君庆之。厥后迁滇。滇,故夜郎西南夷之乡。经营无所成立,」因出粤西,下衡湘,泛广陵,东沿碣石度关,寻姑母于沈水之阳。既于广陵,遂依太原王长安公焉。」时王公挟重赀,富侔王侯,声籍甚,游其门者甚多,独于君倚重如冯。君涉历既多,声气复广,论交」者多欲得君之为厚荣也。癸丑滇变,母弟隔绝,皇皇焉求而弗获。复如都门,过天津主故人赵汉雯」家,登其堂,见其母子兄弟融融怡怡,号泣求去。间道驱驰,不避险阻,渡江至松滋,遂留于军不得归。」衔使命,赴粤东,理盐鹾,出江右,俱不负所使,因任君以军政为大帅,此往事也。戊午,我大兵薄吉安,」君全师突围至闽之汀州。君视敏机决,知天运之不可违,遂幡然有反真之意,康亲藩招之来归。」天子嘉其志,爵四等,分田授禄,各赐予有差,遂家京师。辛酉,迎母及室家于滇。至黔,母卒于水。讣至,君」长号曰:“天乎,生我劬劳,儿未得尽椎牛一日之养而遽逝乎!”声尽气绝,久之始苏,人皆知君之至性」为不可及已。是年冬,卜葬于京畿西直门松林之西。癸亥,如汉中,寻大父及父骸骨。既至,不能识。君」彷徨终日,忽指一冢曰:“此是矣。”掘之果是,乃易柩扶榇以归,至燕合葬焉。燕距秦三千余里,当严寒」凛冽之时,行者裂肤堕指,君往返七十余日而不敢言劳。继以原葬下湿,复改葬于西之稍南,去旧」茔约里许,今名为尚家坟者是也。此地旧无墓,不知何以名尚,岂地先为之兆欤?建圹封植,计数千」金而不敢言费。君之笃于亲者,又如此也。今年夏秋之交,以胸膈微滞,误服销导药,气损耗。疾革,延」亲友于榻前曰:“我素壮不知病,且素慕马革裹尸不死儿女子之手为烈丈夫。不意病势如此,竟赍」志以死。死后无多属,惟丧葬一如礼,无过丰,丰则逾亲,心弗安。”侃侃而言,无一语及家事,妻妾环立,」亦无一语及之。康熙戊辰十月初一日卒,年四十有七。娶商氏,生子女一,皆幼殇。君生而颖异,就外」传能记诵,后鄙章句儒,弃去。喜交游,通侠客,好拳勇,习骑射。屡为樗所困,以友人谏遂不复为,可」谓能改过者矣。其为人慷慨有谋略,刚毅不屈挠,有担荷而能裁之于义,见善能力行,乐施予,多所」瞻顾。饮酒能不醉,善谈论,被其丰采者如游稷下,一时慷慨之士如义之宗文。诸君子与之交,投分」分金,始终不渝,人亦以此多之。其接物应人,温温乎恭人,蔼蔼乎吉士。遇不平事,愤发激烈,人不敢」犯,则又庄庄乎君子矣。以十二月二十八日葬于先冢之侧,铭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