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绿字的研究

作者:[英国]尼尔·盖曼 著 饶梦华 译




  我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一把硬币——有铜板也有银币,有黑色的也有铜绿色的。看着铭刻在上面的女王头像,我心里既感到一种爱国热情又极度恐惧。我告诉自己,我曾是一名军人,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我还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的确对一切都毫不畏惧。闪念之间,我记起自己曾是个狙击手,我甚至乐于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神射手——可是我的右手在发抖,它好像失去了知觉。硬币在手上发出叮叮当当地响声。我感到很难过。
  
  3王宫
  
  亨利·雅克医生终于骄傲地宣布:世界闻名的“雅克药粉”可以大量生产以供大众消费。它已不再是特权阶层的专用品。释放你的内心!内外都清爽!男人和女人,太多的人忍受着灵魂的便秘!使用“雅克药粉”(从香草和原汁薄荷醇中提取)——快速而低廉地解除痛苦!
  
  女王的丈夫阿尔伯特是个高大的男人,蓄着颇引人注目的翘八字胡,发际很靠后。可他无可辩驳地是一个正常的人。他在走廊里迎接我们,对我和我的朋友点点头。他既没有问我们的名字也没有跟我们握手。
  “女王很不安,”他说。他说话带口音,把S音发作Z音。“弗朗茨是她最喜爱的一个孩子。她有很多侄子,可是只有他能使她开心。你们要找到那个对他下手的人。”
  “我会尽全力的,”我的朋友说。
  “我读过你的专著,” 阿尔伯特君王说。“是我告诉他们要向你咨询的。我希望我是对的。”
  “我也希望如此,”我的朋友回答。
  这时候大门打开了,我们被带进黑暗中去谒见女王。
  她被称为维多利亚,因为在几百年前的战争中她击败了我们;她还被称为辉煌安娜,因为她辉煌荣耀;她被称为女王,因为人类的嘴巴生来就不可以叫她的名字。她的体格庞大,比我想象得还要庞大。她蜷缩在阴影里看着我们,一动也不动。
  这事必须解决。从阴影里传来一句话。
  “是的,夫人,”我的朋友说。
  一只手臂摆了摆,指向我。往前走。
  我想走,可是我的腿动不了。
  这时我的朋友来救急。他抓着我的胳膊肘,架着我走向女王。
  不用害怕。是值得的。是相生相伴的。这是她对我说的话。她的声音是甜美的女低音,带着不明显的磁性。然后她把一只手臂展开伸了过来,碰了一下我的肩膀。有那么一刻,只是一瞬间,我感到一种疼痛,比我以往经受的任何疼痛都钻心而剧烈。疼痛过后是一种全身心的舒适感。我可以感觉到肩膀的肌肉在放松。从阿富汗回来之后,我第一次摆脱了疼痛的折磨。
  这时我的朋友走向前。维多利亚在跟他讲话,可是我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我在纳闷,那些话像是从她的大脑直接传递到他的大脑,似乎这就是我在历史书上读到过的御用大律师。他大声地回答。
  “当然,夫人。我可以告诉你,那天晚上,在沟岸的那个房间里还有其他两个人和你的侄子在一起。尽管脚印不太清楚,但肯定没错。”然后他接着说:“是的。我明白……我想是这样……是的。”
  我们离开王宫的时候他很平静。我们坐车返回贝克街的路上,他什么也没对我说。
  天已经黑了。我在纳闷我们在王宫里待了多久。
  雾和黑灰的混合体像一只手掌,抚过天空,抚过路面。
  回到贝克街,从房间的镜子里,我看到横穿肩膀的那块灰白色的皮肤透着粉色。我希望这不是我的想象,不是月光透过窗户造成的幻觉。
  
  4表演
  
  肝病?胆囊炎?神经官能症?扁桃体脓肿?关节炎?专业的放血技术可以医治很多疾病。我们的办公室有成捆的证明书,随时接受大众检阅。别把你的健康交给业余医生!我们专攻此业年代已久——维·泰波斯专业放血技术。(请牢记!赫赫有名的泰波斯!)罗马尼亚,巴黎,伦敦,惠特比。你已经尝试了其他方法——现在试试最好的!
  
  我的朋友是个易容大师,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可我还是为此感到惊奇。在接下来的十天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进出于我们位于贝克街的住宅——一个年迈的中国男人,一个年轻的浪荡子,一个胖胖的红头发女人,一看就知道她的老本行是干什么的,还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由于痛风,肿胀的脚上绑着绷带。每个人都走进我朋友的房间,然后,我的朋友从他的房间走出来,整个过程简直就像是音乐厅里“变化多端的艺术家”。
  他不愿谈论他搞这些名堂是在干什么,倒是宁愿舒舒服服地躺着,看着天空,偶尔在手中的纸片上画一些符号。坦白地说,我看不懂那些符号。他看上去恍恍惚惚。我开始担心他的健康状况。后来,一个下午,他穿着自己的外衣回来了,咧着嘴一脸轻松地笑着。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剧院。
  “有点想去,”我告诉他。
  “那就带上你的望远镜,”他对我说。“我们去德瑞街。”
  我原以为要上演轻歌剧,或类似的剧目,可是我发现自己进了德瑞街最糟糕的一家剧院,尽管它和皇家剧院用了同一个名字——事实上,它不在德瑞街上,而是位于沙夫特斯伯里大道的尽头,与圣吉尔斯教堂边的贫民窟相接。我听从了我的朋友的建议,把钱包藏了起来,而且学着他的样子,带了一根粗短的棍子。
  我们坐在前排座位等待的时候(我从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那儿买了一个三便士的橙子,此刻我正吮吸着橙子),我的朋友缓缓地说道,“你应该感到幸运,因为你不必陪我去赌窟或者妓院。还有那些狂欢吧——因为我得知,弗朗茨王子喜欢光顾这种地方。可他每个地方只去一次,除了——”
  乐队的演奏开始了,幕布缓缓升起。我的朋友没有说下去。
  演出安排得很不错,有三个独幕剧的演出,剧间演唱了喜剧歌曲。男主唱是个高个子男人,有些憔悴,但嗓音很好。女高音优雅端庄,她的歌声穿透了整个剧院。喜剧演员的顺口溜说得很棒。
  第一出戏是对错号的粗俗喜剧:男主角饰演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从来没见过面,却因为一连串滑稽的意外,发现他们与同一位年轻小姐订了婚,而这个小姐却以为自己是与同一个人订的婚。随着男主角不断从一个角色转变成另一个角色,舞台上的门也不停地开开合合。
  第二出戏是一个让人心碎的女孤儿的故事。一个卖紫罗兰的姑娘在雪中饿死了——她的祖母最终认出了她,认定她是十年前被强盗偷走的孩子,可是已经太晚了。冻僵的小女孩死了。我得承认,我不止一次用我的麻布手帕擦眼睛。
  最后演出的是激动人心的历史故事:整个剧组的人扮演了一个海边村庄的男男女女,故事发生在距今七百年前。他们看到在远方的海面上有模糊影子不断升起。男主角欢快地对着村民宣布,那些影子是上古神,他们来自海底鬼城莱尔、昏暗的卡科萨和雷恩平原,他们的到来曾被预言过。他们曾在那里沉睡,等待着,超越了他们死亡的时间。小丑认为村民们吃了太多的馅饼,喝了太多啤酒,所以产生了人影的幻觉。一个胖乎乎的绅士扮演罗马神的牧师,他告诉村民大海中的影子是猛兽和魔鬼,必须铲除它们。
  在戏的高潮部分,男主角用他的十字架击毙了牧师,准备迎接那些上古神。女主角吟唱着诡异的咏叹调。这时魔术幻灯在舞台上令人炫目地摇曳舞动。在舞台后方的上空我们隐约地看到了上古神的影子一一闪过:不列颠女王,埃及的黑神(从身影看几乎像人形),身后是带着一千只小羊的黑山羊,大中国的皇帝,无言的沙皇,统治新世界的国王,南极的雪神和其他的人影。每一个影子隐隐绰绰地穿过舞台的时候,整个楼座中每一个观众的喉咙都无法控制地发出“呜—哇!”的声响,整个剧院的空气就像是在随之颤动。月亮在人工粉刷的空中徐徐升起。升到最高点时,在戏剧魔术的最后一刻,月亮由古代传说中常见的淡黄色变成悦目的深红色,正像照耀着我们的月亮的颜色。
  剧组人员向观众鞠躬致意。在观众一次次的欢呼声和笑声中,幕布缓缓下降。幕布最终落下,表演结束。
  “演完了,”我的朋友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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