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跳舞的熊

作者:[加拿大]G.范德海格 著 赵 伐 译




  只有头顶上的一片天空,只有下面芬芳的气息:青鱼和皮革的腌味,红辣椒味,还有那些又小又硬的甜苹果散发出的淡淡香味。
  纯朴,无邪。不过,同样,另一方面——唉,是的,就在这市场上,有时也存在残酷。
  有一次,一个陌生人牵来一头跳舞的熊。对,是另一头熊,那头老人过去遗忘了的熊。那人靠一个穿鼻而过的圆环牵着它。等人群围拢来,那人解开熊鼻上的锁链,开始拉小提琴。那是一曲忧伤、没精打采的曲子。一时间,那熊的头左右摇晃着,鼻子在泥土中喷着气息。对它来说,这是一种自由。
  可那人对它尖声吆喝。那熊抬起头,然后悲哀地用两只后腿直立、起身。它的两只前腿大大张开,好像是在慷慨地施舍拥抱。它的嘴巴咧开,露出黑点斑斑的牙龈和尖利的牙齿。它跳起舞来,缓慢、笨重、疲惫。
  音乐换了节奏,变得欢快、生动起来。那熊开始摇摇晃晃地跳跃。烈日火辣辣地晒着它。一线长长的、亮晶晶的口水从它气喘吁吁的嘴里流出,掉在它胸前肉桂色的毛上。
  着了迷的迪特尔拖着腿使劲挤过人群。那头熊用单腿笨重地跳来跳去,看上去很可怜、很滑稽。那截粉红色的阴茎在长满长毛的胯下上下抖动。人群里响起一阵乱哄哄的窃笑。
  驯兽者越拉越快。那熊发狂地竖趾旋转。它转呀,转呀,搅起一小股尘烟。人群开始拍手。熊不停地旋转,头无力地左右摆动,为保持人的姿势而僵直起身子。接着,它失去了平衡,带着一声断筋碎骨的轰响,猝不及防地仰面倒下。
  琴弓的刮擦声停住了。那熊懒懒地转过身,站了起来,疯狂地咬着身上的虱子。
  “布鲁诺,立起来!”
  那熊悲嗥着,坐在地上。人们开始哄笑,有的大声辱骂熊的主人。熊主人挥舞起熊的牵鼻绳,吼叫着,可那熊就是不肯动一动。最终,主人没有办法,只好试图挽回面子。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示演出到此结束。几枚硬币,寥寥无几的几枚硬币在他脚跟前弹动。他赶紧把钱收拢,仿佛担心这些钱币会被重新收回去。
  观众开始散去。有的匆匆离开,去保卫自己的商品。可迪特尔没什么可保卫的,也没地方可去,于是他留了下来。
  这么多离去的背影好像刺伤了熊的自尊。它直起身,又一次开始跳舞了。它在嘲弄这些人,或者说好像是在嘲弄他们。当然,这一回没有音乐,但那头熊比刚才跳得更灵巧、更优雅,踩着只有它才能听见的曲调。而且它还大大地咧开嘴,在嘲笑。
  可驯兽者走过去,抓住它的鼻环,把它拽得四脚着地。他谩骂着,诅咒着,可那熊却呼呼地发出高亢的、吱吱的抗议声,扮出无辜的模样。
  这还了得。这是叛逆。这是对一个喂它、养它、教它的人的背叛。
  “狗日的毛熊,你还想胡闹?”陌生人咕哝着,使劲扭动着鼻环,痛得那熊嗷嗷直叫。他猛击它的头,猛踢它的肚子,抓住它的双耳猛摇。“叛徒,忘恩负义的家伙。”
  迪特尔屏住呼吸,那双眼睛想象着看见那熊突然反击、复仇。可现实中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头挨踢、挨打、被欺辱、被唾弃的熊。
  目睹这样的侮辱,这样全然无视本该拥有尊严的熊,迪特尔羞愧难当。凭它的体魄,凭它的力量,人们理应向它表示尊重。难道那个人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迪特尔想把这个秘密大声地吼出来,警告他貌不可信,告诉他熊其实就是戴着假面的人,甚至可能是个法官,但至少是兄弟。
  但他吼不出来,只得跑开了。
  房子里很寂静。他听见她的脚步声,知道她正站在门口看着他。像以往那样,她在审视他,在考虑着自己要说的和要回答的话,在盘算。她的计谋甚至剥夺了他获得自由的幻想。他决定不转过身去看她。不过,也许她知道这就将是他的反应?爱使性子,耍孩子气。
  “我想要安静。”他自己也感到吃惊。这样想啥说啥不权衡后果是危险的。
  可是她没听见。“你说啥?”
  “好话不说两遍。”他说。
  她走到睡椅旁边。“现在感觉好点了?”
  “是的。”
  “真的?”
  他点点头。
  “好,听着,你真的好啦?我要去商店了。要用厕所吗?”
  “不。”
  “那就好。我去去,几分钟就回来。你真的没什么?”
  他在努力思考。这些谈话,这些打岔,让他心急,让他烦燥。“好,好,很好!”突然,他感到高兴。他能窃得片刻安宁了。他不会错过的。
  “我得小心。”他大声地告诉自己。这话怎么自己脱口说出来了?
  可哈克丝太太没有听懂。“你的血压,是得小心。”
  他的运气,他的好运,令他自觉强壮、灵活。他跟着她走到前门,几乎对这位肥胖的女人产生了怜悯。他望着她走上街道。街两旁排列着古老、殷实的房子,多数被刷成朴实的白色,院子里树皮粗糙的榆树高耸着。在这条街上,哈克丝太太身穿发着荧光的橙色雨衣,显得滑稽可笑、不合时宜,像是英式花园中的一只天堂鸟。他等着,直到她在街道的第一个拐弯处看不见为止。
  他赶紧忙碌起自己的事来,双手摸索着前门的锁链,把它最后拴牢。他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但还是拖着身子走到后门,把门闩拉上。安全了。哈克丝太太终于被驱逐了,被流放了。
  刚开始,他以为那声音是自己太阳穴上血脉律动发出的。可它渐渐减弱成一阵持续、低沉的流淌声。老人走到窗前朝外张望。雨下成了一幕亮闪、厚厚的雨帘,模糊了最近那幢房屋的轮廓,击打在路面上,溅起无数细小的、羽毛般的银色水沫。他决定在前门等待哈克丝太太。他站在那儿,闻到椰子树皮的编席、尘土和橡胶靴子的气味。不知何故,他已经忘记了它们的这种气味,当冷雨鞭打在窗户上而你却干燥、温暖时,这气味莫名其妙地让人感到惬意。
  哈克丝太太来了,沿着街道双腿僵直一路小跑地回来了,胸前紧搂着一个被撕烂了的牛皮纸口袋。她跑上人行道,穿过那片被雨打得滴着水珠的锦鸡儿树,绕到厨房门前。他听见她在砰砰地撞门,稀里哗啦地摇门。
  她又朝前门跑来,一阵疾跑,头刻意低着,雨水从她的塑料帽子上扫过。可就在她开始登上前门台阶的时候,他退了下去,把自己藏在大衣壁橱里。她的钥匙在锁膛里发出刮擦声,锁簧啪的一声弹开了。门开了几英寸宽,但被锁链卡住了。她嘟囔着,咒骂着,几根肥胖、不成形状的手指弯曲着伸进缝隙,拨弄着锁链。一时间,他有种欲望,想砰的把门关上,压碎那些手指,可他忍住了这冲动。手指换成了半张脸、一只眼和一张嘴。
  “贝斯基先生!贝斯基先生!开门!”
  老人跌跌撞撞地走出壁橱,把脸靠在门的侧柱上,与哈克丝太太面面相觑,两眼对视。最后,哈克丝太太打破了这僵局。
  “得了,开门。”她不耐烦地说。“我简直成落汤鸡了。”
  “走吧,这儿不需要你了。”
  “什么?”
  “走吧!”
  她的一只眼睛疑虑地眨了眨。“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哈克丝太太,你的管家。开开门。”
  “我知道你是谁。我根本不需要你了。你走吧。”
  她给他看那包淋湿了的纸包。“我给你买了泽西牛奶。”
  “那递进来吧。”
  她的一只眼睛圆睁,全然不信这一切。“你把门开开。”
  “不。”
  “看来,是不是因为香烟的事?好吧,我让步,你可以抽你那可恶的香烟。”
  “走吧。”
  “我的忍耐快完了。”她压低声音说。“快开门,你这个昏了头的老屁精。”
  “你才是老屁精,老屁精。”
  “你等着,等我进来,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因为站立而疲劳了。他的腰开始持续疼痛。“我得走了。”他说。“再见。”说完,他迎着她的面把门推上。
  他突然感到很晕,很疲倦,却很兴奋。他决定小睡片刻,可那女人开始在门上猛擂。
  “住手!”他吼道。靠着颤巍巍的双腿,他朝自己的卧室走去。事实上,一条腿已经是在拖着走了,他得倚靠着墙支撑住自己。那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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