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第672夜的童话
作者:[奥地利]胡戈·封·霍夫曼斯塔尔 著 贺 骥 译
每当夏季城里酷热难耐,沉闷的热气沿着幢幢房屋飘荡,在湿热而阴沉的月圆之夜,风吹着白色的尘雾飘过空荡荡的街道,商人之子就和他的四个仆人迁往山间别墅。他的别墅位于群山环抱的狭长山谷,山谷中有许多富人的别墅。众多的瀑布从两边飞落山谷,带来宜人的凉意。月亮总是隐藏在山后,大片的白云在黑色的峭壁上方升起,白云飘过昏暗的星空,消失在天的另一边。商人之子在山谷别墅里过起了他所熟悉的生活,别墅的木墙浸润着花园的清香和众多瀑布的清凉。从下午直到日落西山,他常常坐在花园里读史书,这本史书记载了过去的一位伟大君王所参加的许多战斗。史书描写了敌国成千上万的骑兵高喊着掉转马头或者敌国的战车滑下陡峭的河岸,在阅读这些精彩的描写时他有时吃了一惊,旋即停止了阅读,因为他不用看就能感觉到:他的四个仆人正用眼睛盯着他看。他不用抬头就知道:他们正在注视他,每个仆人都从各自的房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非常了解他们。他能感觉到他们的生活,他感到他们的生活比他自己的生活更强烈、更有力。对自己的生活他有时能感觉到一丝感动或惊奇,而对这四个仆人的生活他却感觉到一种谜一般的压抑。他以一种噩梦般的清晰感感觉到这两个老仆人正在走向死亡,他们的面容和体态随着时间的流逝必然逐渐变得老态龙钟,他对他们的面容和体态了如指掌;他还能感觉到这两位少女的生活是多么沉闷、单调。仆人们的沉重生活就像噩梦一样使他心悸,就像一场痛苦不堪的、十分恐怖的、醒来后随即忘却的噩梦,而他们已对这种沉重的生活感到麻木。
有时为了摆脱恐惧,他必须起身出去散步。他瞅着脚前耀眼的砾石,呼吸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观赏着甜美的柔雾,全身心地沉浸在石竹和天芥菜的阵阵幽香之中,就在这时他觉得他看见了仆人们的眼睛,他无法摆脱他们的阴影。他不用抬头就知道:老太太正坐在窗边,苍白的双手放在被太阳晒热了的外窗台上,毫无血色的、面具般的、令人恐惧的脸庞上凸现出一对茫然无助的、不死的黑眼睛。他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波斯男仆在转瞬之间离开了窗子,转而在柜子里忙碌开来。他没有抬头细看,而是怀着隐秘的恐惧心理等待着波斯男仆再次来到窗前。他用双手把柔韧而飘垂的树枝向后拨,俯身钻进花园最茂盛的草丛中,全神贯注地欣赏着昊天之美,镶嵌着湿润而闪光的小块状绿松石的天幕透过枝条和藤蔓所编织的暗网飘落大地,就在这时,一种恐惧感在他的全身心和血脉中蔓延,他知道那两位少女正用眼睛盯着他,那个大姑娘的眼光慵懒而悲伤,她那闪烁不定的目光似乎向他提出了一种恼人的要求,小姑娘的目光则由焦躁变为嘲讽和执著,这种专注的目光使他更加痛苦。当他低着头在室外漫步或者跪下来用树皮绑住一棵石竹或者弯腰站在树枝下面时,他认为他们并不是在直接观察他本人,而是在观察他的整个生活,在观察他最深层的本性,在审视他的神秘的、人性的缺陷。
一种可怕的压抑感、一种对生活的无法逃避性的极度恐惧萦绕在他心头。他们强迫他以一种令人疲倦而徒劳无益的方式思考他自己的生活,这比他们持续地观察他更为可怕。而花园又太小了,以至于他无法摆脱他们的纠缠。但是当他走近他们时,他的恐惧感就完全消失了,他几乎忘掉了过去的经历。这时他才能忽视他们的存在或者心安理得地观察他们的动作。他非常熟悉他们的动作,他能够从这些动作中不断地得到一种身体的同感。
有时他能在楼梯或者在门厅遇见那位小姑娘。另外三个仆人则经常和他共处一室。有一次他在一面倾斜的镜子里看见了那位大姑娘。她正在穿过一间较高的邻室,但是在镜子中她似乎正从低处朝他走来。她缓慢而艰难地走着,身体却非常端正。她的每只胳膊都抱着一尊沉重而瘦长的灰青铜印度神像。她用手握住带有纹饰的女神像的脚,阴暗的女神像从臀部直到颞颥的部位都紧贴着她的身体,死寂的女神像的重量落在她鲜活而柔嫩的肩膀上。女神像阴暗的头部长着一张凶恶的蛇嘴,额头上睁着三只狂野的眼睛,冰冷而坚硬的头发上戴着恐怖的首饰;女神像的头随着少女慢步的节拍在她的香腮旁来回晃动,摩擦着她秀美的太阳穴。但是她迈着庄严而迟缓的步伐并不是因为她抱着沉重的女神像,而是因为她要保持她的头部的秀美,她头上戴着沉重的漂亮金首饰,明额两边的上方耸立着两个大发鬟,她走起来就像战场上的女王。她的庄重美使他大为感动,但是同时他也明白:伸开双臂去拥抱她是毫无意义的。他深知女仆的美只能引起他的渴慕,而无法激起他的情欲,因此他从女仆身上掉转目光,毅然走出房间,奔向小街,焦灼不安地在街两旁的房屋和花园之间行走,身后留下一条狭长的影子。最后他走到了河边,河岸地带是园丁和花商的居住区。尽管他知道他的努力是徒劳的,但是他还是在寻找一种花或者一种香料,这种花的外形和香气或者这种香料的幽香在某一瞬间能够提供给他一种静观和占有欲的甜蜜刺激,令他困惑不安的女仆的庄严美就能给予他这种甜蜜的刺激。他睁着渴慕的双眼,在沉闷的玻璃花房里徒劳地四处窥探,然后在露天里俯视长长的花坛,此时天色已暗,他下意识地、痛苦地、不由自主地不断重复着某位诗人的诗句:“在石竹摇晃的茎秆上,在成熟麦粒的芳香中,你激起了我的渴望;但是当我找到你时,你却不是我所寻找的理想,而只是你心灵的姊妹。”
这几天里发生了一件事:他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使他忧心忡忡。信的末尾没有署名。写信人言辞含糊地指控商人之子的男仆为罪犯,他说这位男仆在他的故主波斯公使的府中犯下了某种可恶的罪行。这封匿名信的作者看来非常仇恨这位波斯男仆,他在信中写了许多威胁男仆的话;他对商人之子也使用了一种不礼貌的、近似威胁的语调。但是商人之子从信中无法猜出男仆究竟犯有何罪,他也不知道未署名的写信人究竟有何目的,因为此人在信中没有提任何要求。他把这封信读了好几遍,他承认自己有一种恐惧心理,他非常害怕以这种令人厌恶的方式失去男仆。他越想就越激动,他越来越害怕失去波斯男仆,因为由于习惯和其他的神秘力量他和波斯男仆这类人已完全结合在一起了。
他来回踱步,怒火使他浑身燥热,他把外衣和腰带扔在地上,然后用脚猛踩。他觉得那人似乎在侮辱和损害他最内在的精神财富,那人想要强迫他放弃自我、想要他否定他所钟爱的事物。他非常同情他的自我,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孩子。他似乎看见了四个仆人被人拖出府邸,他觉得他的全部生活内容正在无声地离他而去,所有既痛苦又甜蜜的回忆、所有准无意识的期望、所有无法言传的事物就像一捆海藻一样被人扔在一旁、遭到唾弃。在童年时代,他父亲对财富的贪恋经常激起他心中的怒火,而此时他第一次理解了父亲对他所获取的钱财的忧心忡忡的爱,他的父亲非常眷恋他的拱形商店里的财产,这些财产是他的追求和操持的美丽产儿,是他最深沉的人生愿望的神秘怪胎。此时商人之子也能理解历史上的伟大君王对国土的眷恋:如果敌人夺走了他所巡行和所征服的国土,那么他就会死去。他梦想着统治从西海到东海的广袤国土,但是由于国土过于辽阔,因此他丧失了对广袤国土的控制,他再也无法从各属国得到贡品。临死前他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是他征服了这片广袤的国土,只有他才是这片国土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