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第672夜的童话

作者:[奥地利]胡戈·封·霍夫曼斯塔尔 著 贺 骥 译




  商人之子决定要竭尽全力去平息这个使他忧惧不安的事件。他根本没有对波斯男仆提及那封匿名信。他毅然动身,独自进城。他首先决定要在城里寻访波斯王国公使的府邸,因为他希望能在公使府里找到一丝线索。
  当他抵达公使府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公使及其年轻的随从人员都不在家。只有厨师和一位低级的老秘书坐在幽暗清凉的门洞里。但是这两个人非常可恶,他们满腹牢骚,简短地回答了他的提问,于是他不耐烦地背对着他们,决定在次日的某个更合适的时辰再来拜访公使。
  因为他自己的府邸大门紧锁——他没有留下任何仆人来看守城里的府邸,所以他就像一个外地人一样准备找一家旅馆来过夜。他犹如一位好奇的陌生人,匆匆地走过熟悉的街道,最后来到一条小河边。在这个时节,小河的河水几乎已干涸。恍惚之中他从河边走向一条简陋的小街,这个街区居住着许多妓女。他慌不择路,蓦然向右拐,走进了一条沉闷而寂静的死胡同,死胡同的终点处有一段高如尖塔的陡峭台阶。他站在台阶上回首眺望他的来路。他看见了那些小房子和庭院,看见了有些窗子的红窗帘和窗台上落满灰尘的丑陋花草;宽阔的、干涸的河床也呈现出一幅悲凉的惨景。他拾级而上,走进了一个居住区,但是他已记不起来他是否曾经来过此地。尽管如此,他突然觉得他非常熟悉那个低处街道交会的十字路口。他继续向前走,来到了一家珠宝店。这家珠宝店非常寒碜,它与这个寒酸的城区非常相配,它的橱窗里摆满了廉价的首饰,这些首饰也许是店主从典当人和窝主那里买来的。商人之子是一位内行的宝石鉴赏家,他在这些饰品中几乎没有找到一块像样的宝石。
  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一件老式的、镶有一块绿柱石的包金首饰上,这件首饰使他想起了他府中的老太太。当这位女管家还是一位少妇时,他似乎曾见过她戴着类似的首饰。他觉得那块惨白的、透出忧郁的绿柱石与老太太的年龄和外貌非常相配,而那个老式的宝石托座也露出同样的忧伤。于是他走进这间低矮的珠宝店,去买那件首饰。看见一位衣冠楚楚的顾客走了进来,店主非常高兴,他想拿出那些没有放在橱窗里的、更有价值的宝石给商人之子看。出于礼貌商人之子观看了老人拿出的许多宝石,但是他既没有兴趣买更多的首饰,也不知道这些礼品对他的孤独生活有何用处。最后他陷入了焦躁而尴尬的境地,因为他想离开珠宝店,但是他又不想伤害这位老人。于是他决定再买一件小首饰,然后立即走出店铺。他的目光越过珠宝商的肩膀,心不在焉地看着一面有些模糊的小银镜。这时他看见店里的另一面镜子似乎映现出那位大姑娘的形象,灰青铜女神像的青灰色头颅正紧贴着姑娘两侧的太阳穴。他突然感觉到了少女的无穷魅力,这位少女优雅而恭顺,素肩和粉颈衬托着秀美的头、青春女王的头。他突然觉得:如果少女的脖子上戴着纤细的金项链——多股的、朝气蓬勃的、使人想起武士铠甲的金项链,那么少女的形象就会更加完美。于是他要求店主让他看一看这种项链。老人打开一扇门,请他进第二间屋子。这是一间低矮的起居室,室内的玻璃柜和敞开的多宝格里陈列着许多首饰。他找到了一条中意的小项链,然后请珠宝商告诉他这两件首饰的价格。老人请他再看看几个旧式马鞍的金属饰片,这些奇特的金属饰片镶嵌着普通宝石。但是他却答道:他是商人的儿子,从未和马打过交道,根本不懂骑术,既不喜欢旧式的也不喜欢新式的马鞍。他递给老人一枚金币和几枚银币,付了两件首饰的账,然后有些不耐烦地要离开店铺。老人不再吭声,他找出两张漂亮的薄纸,将小项链和绿柱石首饰分别包好,此时商人之子则走向店铺里唯一装有窗格子的矮窗向外看。他看见了一片属于邻舍的美观菜园,两座玻璃花房和一堵高墙构成了菜园的背景。他一时兴起,想观赏这两座玻璃花房,于是他就向珠宝商询问去花房的路径。珠宝商把包装好的两件首饰交给他,领着他穿过一间侧室走进庭院,珠宝商的庭院有一扇小栅栏门,门后就是邻居的菜园。珠宝商站在门前,用一根铁棍敲打着栅栏门。菜园里一片寂静,邻舍中也悄无声息,珠宝商于是建议商人之子静静地参观花房,如果有人找他的麻烦,那么他可以借着珠宝商的名义来解释此事,因为珠宝商和菜园的主人非常熟。然后珠宝商用铁棍一下子撬开了栅栏门。商人之子旋即步入菜园,沿着高墙走向较近的那座玻璃花房。他走进花房,看见了许多奇异的水仙花和银莲花,还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枝叶繁茂的奇树。这些奇花异树让他百看不厌。但是当他仰望天空时,他发现太阳已不知不觉地沉落于群屋之后了。他不想再待在这片无人看守的陌生菜园里了,他只想从外面瞥一眼第二座玻璃花房,然后离开菜园。当他沿着第二座花房的玻璃墙漫步并朝里窥视时,他突然吃了一惊,吓得往后退,他发现花房里有一个人把脸贴在玻璃上盯着他看。过了片刻他才静下心来,他发觉那人是一个小孩,一个大约四岁的小女孩,她的白色童装和苍白小脸紧贴着花房的玻璃。但是当他更仔细地观察之后,他又大吃一惊,他感到脖梗发麻、咽喉紧缩、怦然心悸,因为这个恶狠狠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女孩居然酷似他府中的那位十五岁的少女。所有的部位都很相似:黑亮的眉毛,细腻的、震颤的鼻翼,薄薄的嘴唇。和那位少女一样,女孩的一个肩头比另一个肩头稍高一些。所有的部位都惊人地相似,只是由于小女孩做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才使得他惊恐万状。他不知道他究竟害怕什么,他只知道他无法忍受别人在背后注视他。他明白:如果他转过身去,这张小脸还会在背后透过玻璃窗盯着他看。
  惊恐不安的商人之子飞快地走向玻璃花房的门,他想穿门而入。但门已关闭,有人从外面给门插上了门闩。他急忙俯身去找门闩,门闩很低,他猛地拉开门闩,结果扭伤了小手指的一根骨节。他奔向那个女孩,女孩则一声不吭地朝他迎面走来,她用身体顶住他的膝盖,用弱小的双手试图把他推出去。他费了很大力气以防止踩着女孩。由于距离小女孩很近,他的恐惧感反而减弱了。他弯下腰去看小女孩的脸,她的脸色惨白,眼睛由于愤怒和仇恨在颤动,下颌的一排小牙齿由于暴怒而紧咬着上唇。就在他抚摸女孩细密短发的一瞬,他的恐惧感消失了。此时他想起了府中十五岁少女的头发,当面色惨白的少女紧闭着双眼躺在病床上时,他曾摸过她的头发。回忆使一阵战栗再次掠过他的脊背,他赶忙把手缩了回来。女孩已放弃了赶走他的想法,她后退了几步,用直勾勾的目光看着他。女孩洋娃娃般弱小的身体穿着一件白色童装,苍白而可怕的小脸充满了蔑视,她的样子着实令人难以忍受。当他的手在口袋里摸到几个冰凉的物体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太阳穴和咽喉感到一阵刺痛。他的口袋里有几枚银币。他掏出银币,朝女孩弯下腰,把丁当作响的闪光银币递给女孩。女孩接过银币,把它们扔到他的脚前,银币最后消失在木板格栅下面的一条地缝里。然后她背对着他,慢慢地走了。他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由于恐惧而怦然心跳,他害怕女孩再回来并从外面透过玻璃窗观察他。现在他本可以立即离开花房,但是他觉得再等一会儿会更妥当一些,他要等着女孩走出菜园。此时的花房已变得有些阴暗,而植物的外形也变得有些奇特了。在不远处,一些危险的黑色树枝凸现在半明半暗之中,树枝后面闪烁着白色的微光,似乎那个白衣女孩正站在那里。花房里的一块木板上放着一排陶制的花盆,花盆里插着蜡制的花。为了消磨时光,他开始数蜡花。这些僵硬的蜡花不同于活的鲜花,从颜色上看它们有点像面具,像遮住了眼窝的阴险的面具。他数完蜡花之后,就朝花房的门走去,他想出去。但是门却打不开,女孩已从外面插上了门闩。他想叫喊,但是他却害怕自己的声音。他开始用拳头砸玻璃。菜园和邻舍一片死寂,而在他背后的灌木丛中则有一些东西在倏然滑落。他认为这是飘零的树叶,沉闷空气的震动使树叶脱离了树枝向下飘落。尽管如此他还是停止了砸玻璃,用警惕的目光在昏暗而杂乱的树木和藤蔓中搜寻。这时他发现花房朦胧的后墙上有一个线条模糊的四边形。他毫无顾忌地慢慢走了过去,踩破了许多陶制的花盆,高高的细树干和窸窣作响的扇形树冠在他身后像鬼魂一样倾倒在地上。线条模糊的四边形其实是一扇门,他用力一推,门就开了。自由的风迎面而来,他听见身后折断的树干和压弯的树叶发出了有如雷雨之后的、轻微的窸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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