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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2夜的童话
作者:[奥地利]胡戈·封·霍夫曼斯塔尔 著 贺 骥 译
胡戈·封·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1874—1929),19世纪末20世纪初奥地利著名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欧洲印象主义和象征主义的主要代表之一,是世纪之交与里尔克和格奥尔格齐名的德语文坛巨擘。早期他受到法国象征主义和格奥尔格的唯美主义影响,美与死以及神秘主义是他早期诗歌和诗剧的永恒主题。中后期他背弃了唯美主义,转而接受人道主义和基督教文化传统,实现了他所追求的社会性和伦理性。
霍夫曼斯塔尔著有《诗歌和诗剧》(1911)、歌剧脚本《玫瑰骑士》(1911)、《没有影子的女人》(1919)、《阿拉贝拉》(1929)、巴罗克风格的道德剧《萨尔茨堡世界大舞台》(1922)、五幕悲剧《塔楼》(1927)、短篇小说《第672夜的童话》(1895)、《骑兵的故事》(1899)和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安德列亚斯或灵肉合一》(1927)。霍夫曼斯塔尔以他的歌剧脚本和世界舞台剧蜚声文坛,他的短篇小说《第672夜的童话》和《骑兵的故事》则凭借创新的“内向”手法开创了欧洲现代派小说的先河。
《第672夜的童话》并不是对阿拉伯民间故事书《一千零一夜》中山鲁佐德所讲述的第672夜的童话(加里卜的故事)的模仿和改写,而是以童话的形式表现了爱好艺术的颓废主义者和现代唯美主义者病态的内心世界,整篇小说笼罩在噩梦般的氛围之中,它展现的是主人公的恐惧心理,即“对生活的无法逃避性的极度恐惧”。这篇小说以唯美主义者王尔德为原型,因表现主人公颓废的生活方式和病态的内心世界而成为维也纳现代派的代表作之一。作者本人说这篇小说“以童话的形式表达了对唯美主义的审判”。主人公商人之子对平凡的日常生活感到恐惧,他逃避生活,漠视仆人和贫民的痛苦,完全沉浸在自然美和艺术美之中。他蔑视平庸、沉重而丑陋的生活,最终受到了生活的惩罚,被一匹丑马踢死在军营里。
与描写外在现实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小说不同,这篇小说采用了“内向”的手法以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霍夫曼斯塔尔将这种“内向”手法称作“转喻”。转喻是一种传统的修辞格,它并不直接表达所指,而是以从本义中派生和转移的方式来委婉地表达所指,例如用“担子”来比喻“责任”。霍夫曼斯塔尔所说的“转喻”指的并不是文体学上的修辞格,而是一种新技巧即折射,也就是说小说所描写的外部世界已变形,它折射出主人公扭曲的内心世界。这种“内向”手法又被称作“单一的透视法”,即主人公“从个人的视角出发来把握整座城市,并将它视作体验的可能性”。小说的主人公从其主观的视角出发来观察现实,而这种带有主观性的阴暗现实恰恰折射出他的病态的内心世界,视角的统一使外在现实和内在现实达到了完美的契合。
这位美少年是商人之子,父母双亡,年仅二十五岁就已厌倦了社交生活,不再殷勤好客。他锁上府邸大部分房间的房门,解雇了所有的男仆和女仆,只留下四个忠实的仆人,因为只有这四人的性格使他感到满意。他对他的朋友们丝毫也不感兴趣,女人的美貌也无法俘获他的心,他不希求、也无法忍受那种卿卿我我的二人世界,因此他越来越孤独,而这种孤独的生活似乎最适合他的性情。但他绝不是一位害羞的青年,他喜欢在大街上或者在公园里散步,喜欢观察路人的面孔。他非常注意保养身体、护理漂亮的双手和装饰他的住宅。他家里的地毯、织物、丝绸、装有护墙板的精雕细刻的墙壁、烛台、金属盆、玻璃器皿和陶器都非常华美,这种美对于他具有无法预知的意蕴。他逐渐意识到:世界的所有形式和色彩均存在于他的器皿之中。他从那些相互缠绕的纹饰中窥见了一幅纠结在一起的世界奇迹的魔画。他发现了动物的外形、花的形状以及花变形为动物;他看见了海豚、狮子、郁金香和珍珠等;他发现了沉重的圆柱和坚固的地基之间的斗争,看见了水流的此起彼伏;他发现了运动的快乐和静止的崇高,看见了舞蹈和寂灭;他发现了花和叶的颜色、野兽皮毛的颜色、各民族脸庞的颜色、宝石的颜色和汹涌澎湃的大海的颜色;他看见了月亮、星斗、神秘的星球、神秘的光环以及和星空浑然一体的六翼天使撒拉弗。他长时间地沉醉在这种属于他的、伟大的、富有深意的美之中,他的所有的日子都在对器具的静观中流逝,他感觉生活日渐美好和充实,那些器具不再是低级的死物,而是一笔巨大的遗产,是世世代代遗留下来的、神圣的作品。
但是他既感觉到了这些物品的美,也感觉到了它们的虚妄;长期以来他无法摆脱死亡的念头,当他身处欢笑和喧闹的人群时,他常常想到死亡,死亡的意念经常在夜里、在用餐时涌上他的心头。
但是因为他没有生病,所以这种意念并不可怕。当他沉醉于冥思奇想或者陶醉于孤独和青春美之中时,他就会变得庄严肃穆、光彩照人,他的自我感觉就会膨胀到极点。商人之子经常从经书中、从诗人的诗句中、从他的博学和聪慧中获得巨大的自豪感,而那些阴郁的谚语丝毫也不会使他心情沉重。当他念着谚语“有生必有死”时,他的感觉十分良好,就像一位狩猎时在陌生的森林中迷路的国王在奇树之间穿行,奔向陌生的、奇妙的命运。当他说着谚语“屋成而死期至”时,他看见死神正慢慢地朝他走过来,死神已穿过府邸附近的、由长着翅膀的雄狮桥座支撑的桥梁,而他的这座已建成的华屋则摆满了奇妙的生活用品。
他自以为过着一种完全孤独的生活,但是那四个仆人整天却像狗一样围绕着他。虽然他很少和他们交谈,但是他却感觉到他们每时每刻都想为他效劳,因此有时他也考虑他们的境况。
女管家是一位老太太,她的一个女儿做过商人之子的保姆,可惜这个女儿已死了;女管家其他的孩子也都已去世。她是一位安静的老太太,苍白的面孔和惨白的双手散发出暮年的冷漠。但是商人之子非常喜欢女管家,因为她是府中的老人,她能唤起商人之子对亲生母亲的声音和对他所热爱的童年的回忆。
经过他的同意女管家把一位远房亲戚带进府中,这位远亲年龄还不到十五岁,性格非常内向。小姑娘对自己很冷酷,她是一个难以理喻的怪人。有一天从她阴暗的灵魂中突然冒出一股怒火,她从窗台跳向庭院,稚嫩的身体摔在偶然堆起的花园土堆上,摔断了一根锁骨,因为土堆里插着一块硬石。当仆人们把她抬上床时,商人之子叫了一位医生去给她疗伤;傍晚时他又亲自去看望她,他想看看她的伤情如何。他第一次长时间地、静静地注视着她,而她则紧闭双眼,妩媚的脸庞流露出奇异的早慧,薄薄的嘴唇却蕴含着令人恐怖的丑陋。她突然睁开双眼,冷冰冰地、恶狠狠地看着他,愤怒地紧咬双唇,克制着痛苦,转身面向墙壁,以身体的受伤面侧卧在床上。转瞬之间她的惨白的面容变成了浅绿色,她晕了过去,像死人一样回复到原先的平躺姿势。
后来她康复了。当她遇见商人之子时,她总是不搭理他。他屡次问老太太这位少女是不是不愿意呆在他的府中,但是老太太每次都否定了这一点。他决定留在府中的唯一男仆原先是波斯公使的仆人。有一次他去公使府,在和波斯国王派驻本城的公使共进晚餐时认识了这位男仆。男仆伺候他用膳时既殷勤周到,又谦逊宁静,以至于他开始兴致勃勃地观察男仆,而对其他客人之间的谈话充耳不闻。数月之后的一天,男仆在街上朝他迎面走来。男仆和那天晚上一样严肃,很有礼貌地跟他打招呼,并且为他提供服务。商人之子从他忧郁的、紫黑色的脸庞和颇有分寸的教养上立即认出他就是那位波斯男仆。他马上解雇了府中的两位年轻男仆,转而雇用这位波斯男仆,让他继续伺候他用膳,并且在通常情况下只让这位严肃稳重的男仆来服侍他。波斯男仆从不滥用主人的恩许,晚上他几乎从不离开府邸。他对主人表现出罕见的忠诚,在主人还没有说出口时他就满足了主人的愿望,并且能够默默地猜出主人的好恶,因此商人之子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