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第672夜的童话
作者:[奥地利]胡戈·封·霍夫曼斯塔尔 著 贺 骥 译
商人之子非常焦躁,他急于摆脱恐惧的阴影,他立即把一只脚,然后又把另一只脚踏在木板上。他紧盯着对岸,开始穿越跳板。但是他痛苦地意识到:他正走在有几层楼高的、两边砌了墙的深沟上。他感到恐惧和无助,脚底和腘窝疲软无力,整个身体都在眩晕,他感觉到死亡即将来临。他蹲了下来,紧闭着双眼。就在这时,他的两只向前摸索的胳臂碰上了栅栏的铁棍。他死死地抓住铁栅栏,铁栅栏开始晃动并且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这种咯吱声犹如死亡的气息贯穿了他的整个身体。随着咯吱声栅栏门打开了,他抓着栅栏门,而下面就是深渊。他心中感到极度的疲倦和胆怯,他预感到光滑的铁棍挣脱了他的儿童般的手指,他沿着沟墙摔了下去,身体摔得粉碎。但是就在他的双脚脱离木板之前,轻微的开门声戛然而止,他猛地一跃,颤抖的身体穿过门洞,重重地落在坚硬的平台上。
他一点也不快乐,根本没有环顾四周,一种阴郁的情感萦绕在他心头。怀着对这种虚妄的痛苦的憎恨,他走进了一片民居,沿着一个破败不堪的楼梯向下走去,走出民居,走进一条普通的、丑陋的小巷。他疲惫而忧伤,想不起任何使他高兴的事情。所有事物都奇怪地离他而去,他心中一片空虚,他感到已被生活抛弃,他无聊地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他朝着确定的方向行走,希望能回到城中的富人区,他想在富人区找一家旅馆过夜,因为身心疲惫的他非常渴望卧床休息。怀着幼稚的渴望,他想起了自己的宽大而华美的床,想起了过去的伟大君王的婚床。当伟大的君王和被征服的国王的女儿举行婚礼时,他为自己打造了一张金床,而为他的臣僚准备好了银床,他们的床架上雕刻着鹰头狮身的怪兽和长着翅膀的公牛。在此期间他已不知不觉地来到一片低矮的居住区,这里是兵营。几名面色蜡黄、目光忧伤的士兵坐在栅栏窗边朝他叫喊。于是他抬起头来,闻到了从营房里飘来的发霉气味,这是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味。但是他不明白士兵们究竟想要他干什么。因为他们干扰了他心不在焉的漫步,所以当他经过营房的大门时,他就注目观察营房的庭院。庭院很大、很寒碜,由于此时已是黄昏,庭院在暮色中显得更大、更寒碜。院子里的人很少,院子的四周是低矮、肮脏的黄房子,在矮房子的映衬下,院子又显得更大、更冷清。庭院的某处并排站着大约二十匹拴在木桩上的马,每匹马前都跪着一位身穿肮脏的亚麻布马夫制服的士兵,士兵们在洗马蹄。远处有许多身着亚麻布制服的士兵,他们从一扇门里走了出来。他们趿拉着鞋子,走得很慢,肩上扛着沉重的口袋。当他们走得较近时,他看见士兵们无声地扛着的、敞开的口袋里装着面包。他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另一个门道里。他们背着丑陋的重负艰难地朝前走着,这些肩扛面包袋的士兵很像身披麻袋布的寒酸乞丐。
然后他朝那些跪着洗马蹄的士兵们走去。马夫们看上去很相像,他们的外貌酷似坐在窗边的士兵和扛面包袋的士兵。马夫们肯定来自邻村,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交谈。由于他们很难握住马的前蹄,因此他们的头在不停地晃动,他们疲倦的、蜡黄的脸庞仿佛在大风中时起时降。大部分的马头都很丑,马耳都向后竖起,马的上唇外翻,露出了上排的犬齿,马脸因此显得非常凶恶。这些马转动着眼珠,目露凶光,焦躁而轻蔑地从歪斜的鼻孔中喷出热气。队列中的最后一匹马尤其强壮和丑陋。它露出大牙,朝跪在它面前擦干洗好了的马蹄的士兵咬去,它想咬他的肩膀。这位士兵脸颊深陷,疲惫的双眼闪烁着极度哀伤的目光,一种苦涩的、深深的同情在商人之子的心中油然而生。他想送给这位可怜人一件礼物好让他快活起来,于是他把手伸进衣兜去摸银币。他没有找到一枚银币,这时他才想起他已把最后的银币送给了玻璃花房中的小女孩,而目露凶光的小女孩则把银币扔到了他的脚前。于是他想找一枚金币,因为在进城之前他在衣兜里放了七枚或八枚金币。
就在这时这匹马掉转马头,阴险地向后竖起马耳,用转动的眼珠注视着他,马的眼眶上有一条白斑横贯丑陋的马头,这使得马的表情显得更加凶恶和狂野。马的丑脸使他蓦然想起了一张早已忘却的人脸。假如他努力回忆,他也不能想起那人的丑脸;但是现在那人的丑脸却突然浮现在他眼前。他对那张丑脸的回忆不是那么清晰。他只知道,他十二岁时见过那张丑脸,而在他的记忆里十二岁的韶华总是充满着去了壳的、温润的甜杏仁的味道。
他终于想起那张丑脸是一个丑陋的穷人的扭曲的脸庞。他在他父亲的商店里只和那个穷人见过一面。穷人受到店员们的威胁,他的脸因为恐惧而变得扭曲,他有一块大金币,但是他不愿意说出他是如何得到这块金币的,因此他受到店员们的恫吓。
就在那张丑脸从他的脑海中消失的同时,他的手指一直在衣兜里搜寻着。这时一个模糊的闪念阻止了他继续搜寻,他犹豫不决地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顺手把用薄纸包好的绿柱石首饰扔到丑马的脚前。他弯着腰,丑马竭尽全力用马蹄猛踢他的腰部,使他仰面倒下。他大声地痛苦地呻吟,向上抬起膝部,不断地用脚踵击打着地面。院子里的几位士兵站了起来,他们抓住他的肩膀和腘窝把他抬了起来。他闻到了马夫制服的气味,就是那种早先从营房里飘向小巷的那种发霉的臭味。他在努力回忆很久以前他究竟在什么地方闻到过这种气味,在回忆的瞬间他丧失了知觉。士兵们抬着他穿过一个低矮的台阶,走过一条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把他抬进一间营房,然后把他搁在一张低矮的铁床上。然后他们开始搜索他的衣兜,拿走了小项链和七枚金币,他不断的呻吟声引起了士兵们的同情,最后他们步行去请外科医生了。
过了一阵子他睁开了双眼,感觉到了剧痛。他独自一人躺在这间冷寂的营房里,这使他更加惊恐。他艰难而痛苦地把眼光转向墙壁,发现一块木板上放着三块圆面包,这三块圆面包和穿过庭院的士兵们扛着的口袋里的面包一模一样。
除了低矮的床、铺床的干芦苇的味道和那种发霉的臭味之外,营房里一无所有。
痛苦和令人窒息的对死亡的恐惧折磨着他。与怕死相比,肉体的痛苦则显得比较容易承受。后来他暂时忘记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在回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此时他的心中怀有另一种恐惧,一种令人憋闷的、锥心的恐惧。他并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恐惧,但是现在他觉得他已克服了这种恐惧。他握紧拳头,开始咒骂他的四个仆人,是他们使他走向死亡的。波斯男仆诱使他进城,老太太诱使他走进珠宝店,大姑娘诱使他走进珠宝店的后室,小姑娘则通过她的阴险的替身诱使他走进玻璃花房,然后他从花房穿过恐怖的台阶和跳板,最后被马踢倒在地。然后他又重新陷入巨大的、阴郁的恐惧之中。他开始像孩子一样呜咽起来,不是由于肉体的痛苦,而是由于内心的痛苦。他咬紧了牙关。
他极其痛苦地回顾他的一生,断然否定了他曾钟爱的一切。他非常憎恨他的早死,以至于他开始憎恶他的生活,因为是这种生活引领着他走向死亡的。这种内心的狂躁耗尽了他最后的精力。他感到头晕目眩,于是又睡了一会儿,这是一次昏昏沉沉的、低质量的睡眠。后来他醒了,他发现自己还是孤身一人躺在营房里,于是他想叫喊,但是却喊不出声来。最后他吐出了胆汁和鲜血,面孔扭曲,嘴唇破裂,露出了牙齿和牙龈,表情怪异而丑恶,惨死在营房里。
(贺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副研究员,邮编:100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