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体验完美
作者:〔加拿大〕盖伊·范德海格
洗手间里突然亮起的灯光,加上墙上高光瓷砖和干净锃亮的地砖的反射,刺痛了他的眼睛。那地方有股消毒剂和大便混在一起的气味。
奥格尔对着水槽上方的镜子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似乎左边脸有些走样,但他不能确定。这边的眼睑看似有些下垂,嘴角也感觉有点松弛,不够灵便。他屈曲左手指关节,握拳无力,他感到软弱。
他在马桶上坐下,点上支烟,双腿盘起,若有所思地挠了挠痒。现在他想要的就是四盎司的苏格兰威士忌,纯的。那才叫惬意呢。香烟的烟雾在他头顶盘旋,犹如圣像头上的蓝色光轮。
“一杯酒,一杯酒!”他做出举杯的动作,大声对着墙壁说:“我拿这无用的王位换杯酒。”(注:戏仿莎士比亚史剧《理查三世》中理查王在战场上的呐喊:“一匹马!一匹马!我拿王位换匹马!”)奥格尔试图挤出一个与之相称的讽刺的微笑,但他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他也知道自己努力做出的不是微笑,只是个鬼脸。一定是大毛病,他暗自思忖。
门那头,莫里斯在梦呓,模模糊糊对某个人说着什么。
“睡你的死觉!你个鸟人!”奥格尔回敬了他一句。
这怨气已积压好多天了。奥格尔觉得自己不喜欢巴特利特医生。他不在乎奥格尔的感受。
这也许与他们年龄相仿有关。虽然他们有过一些相同的经历,但岁月造就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奥格尔尽管玩世不恭,却也上街举过标语牌抨击过越战,还在某家公司的招聘办公室谋了份职。他敢肯定巴特利特只是属于远远躲在宿舍窗后冷眼静观街上游行的那种人,坚信跟政治不相干。
奥格尔曾一度留着马尾长发,直到实在是囊中羞涩,才被迫剪掉。巴特利特灰暗扁瘪的脸压根就没发育开,还试图在上嘴唇上留一小撮黄兮兮的胡子来突出美化他那张湿乎乎的嘴。奥格尔深信这是巴特利特最无畏的杰作。
于是,在住院后的第七个早晨,奥格尔把基甸国际赠送的《圣经》摊开放在大腿上,等待巴特利特的到来。没什么别的好消遣的,他也只好浏览浏览《圣经》了。他一心想着怎么收拾巴特利特,便找到《历代志》的某一段,做了个标记。
十点左右,巴特利特从门柱后面把脑袋探了进来。“早安。”他说了一句,“我顺便过来看看。”没错,还真就是顺便来看看。
“早上好。”奥格尔应了一句。
“还没休息?”巴特利特说话很职业,他会意地朝《圣经》瞄了一眼。
“没什么能比得上《圣经》了。”奥格尔狠狠地敲着封面说。
巴特利特永远也吃不准奥格尔啥时会拿他开涮,但他又不想触及宗教方面的敏感话题,就附和着说:“我想也是。”
“比方说这一段,”奥格尔清了清嗓子,“‘亚撒作王三十九年,他脚上有病,而且甚重。病时没求耶和华,只求医生。……他与列祖同睡……’,医生,你是怎么理解这段话的?”奥格尔假装一副天真无知的口吻。
“很有趣,奥格尔先生。”巴特利特很不自然地应付着,边从衬衣口袋里拔出一支笔形电筒。他把窗帘拉下来开始工作。“请你盯着电筒光。”他弯下腰,一股森森牌口香糖的味道暖暖地直喷到奥格尔的脸上。奥格尔的一只眼睛追随着电筒光,直到感觉胀痛。“现在换另一只眼睛。很好,谢谢!”巴特利特啪地关掉手电筒。
“凝视心灵的窗户,我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奥格尔耍起了贫嘴。
巴特利特伸出手,又粗又短,肉红色的指甲又方又平。“用力捏我的手。先用右手……好的……现在用左手。”
奥格尔用左手拼命捏,却感到肩部无力让左手使不上劲,这股虚弱的感觉一直传到胸腔,心脏也仿佛受到感染而怦怦乱跳。他不好意思地耸耸肩,对医生解释说:“估计是早餐没吃饱。”说话的语气显然很尴尬。
“嗯。”巴特利特接着问:“没见什么好转,是吧?有没有一阵阵的头晕?还有没有发软的感觉?”
“没有。”奥格尔撒谎了。
“请站起来。”巴特利特说道,那双四四方方、粗壮有力的手推着奥格尔的两个肩膀,试图让他站个军姿。“两脚后跟并拢,双手紧靠两侧。好的,很好!”他顿了顿,“现在把眼睛闭上。”
“大夫,别开玩笑了。”
“把眼睛闭上。”
奥格尔只好遵令。他脑子里顿时一片晕眩,像飞轮失去了控制,疯狂而极速地飞旋。就在脸部即将撞上病床的那一刹那,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床垫、枕头、床单……给了他一记闷闷的重击。他趴在床上,透不过气来。
“哎,真是拔了毛的孔雀不如鸡呀!”奥格尔悲不自抑地哽咽道。
“你没事吧?”巴特利特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关切。“我想扶住你,可你倒得也太快了。”
奥格尔翻过身,面朝上躺着,猛地把胳膊往眼睛上一搭,自言自语:我这是什么病?我到底怎么了?
“嗨!没事,好得很。”
“唔,头晕的事……我撒了个谎。哎,积习难改呀。”
“那么说,头晕的次数更多了?”
“嗯。”
“希望你能相信我。多一份信任就少一份麻烦。你不配合我就没法诊断。”
“算你说对了!”奥格尔反问道:“那你诊断的结果是什么?”
“别着急。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我还是要对你进行另一套检查。以前的检查还不足以确诊。”
奥格尔很失落,双腿在被单下面绞在一起。“你很清楚我的病。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奥格尔怒吼起来,声音犹如磨刀霍霍声,尖锐、凄厉。
巴特利特甩了甩袖子说:“我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我都后悔跟你说这些。我可不想吊你胃口,然后再让你——失望。”
“喂,怎么仁慈起来了?错还是在于我自己,而且无怨无悔。”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巴特利特回应的语气要比奥格尔预期的强硬。
“瞧瞧!大夫,”奥格尔接着争执,“给我留张出入证吧。关在这里面,我都给逼疯了。这鬼地方简直让人发疯。”话语中含着一丝恐惧,甚至是轻微的歇斯底里。他心想,这帮医生像狗一样,能嗅出他的恐惧。“要是能出去活动活动……也许我会感觉舒服些,也不至于这么神经质。”
巴特利特识破了奥格尔的鬼把戏,也感受到了他的绝望。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他觉得自己有这个患者所需要的东西。
“你有人陪护吗?朋友还是亲戚?”
“没有。我不要人陪,也不用练步轮椅。我只想出去转转。这地方让我很烦。”
“如果你觉得我们服务不周到,我很抱歉。”巴特利特把笔形电筒插进口袋,双手抚了抚有些发皱的白大褂,准备离开。“但我们医院毕竟不是星级宾馆。你多担待点。”
“给张出入证……”奥格尔讨厌自己这么说话,但还是近乎在乞求。
巴特利特龇了龇牙,笑着说,“如果有人看护你,我会留的。”这种微笑是医生专门用来哄孩子的。“弄个朋友来陪你出去走走。”
他出去了。
奥格尔躺着,一动不动,直到脸上的羞辱渐渐退去。他想了想,自己别无选择,没有其他谁能来陪他。他起身下床,走到走廊尽头的付费电话旁边。他拨打了芭芭拉的号码。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六个月前他们好聚好散了。她实在是受不了他——嗜酒如命、推诿逃避、故作清高。
当他说明他的想法时,她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惊慌,甚至连惊讶也没有。尴尬中,他的整个身体在不自觉地扭动、挣扎。
是的,她会来的。
不,不是明天,是后天,她下班后来。
不麻烦。保重。
随后,他的耳朵再没听见什么,除了电话的拨号音。他不记得自己是否说了“再见”。奥格尔小心地把话筒放回到话机上。
第二天,奥格尔第一次看到莫里斯称体重的场面。医院里每周称一次体重,每次的结果都要详细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