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体验完美
作者:〔加拿大〕盖伊·范德海格
十一点,艾伯特和大卫把磅秤推进了病房。
“过秤了,老病号!”艾伯特说。
“莫里斯先生,请吧。”大卫发现莫里斯看到磅秤时脸上露出一阵恐惧。“请合作。尽量放松。”
之后便是让人窒息的寂静,这让奥格尔禁不住坐了起来。两个护理员紧盯着莫里斯。他早已钻到被单下面,两只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住床边的铁扶手。双眼在深陷的眼窝里惊恐地转来转去。
“我操!”艾伯特说道。这个1944年出生的老家伙上次还想咬他呢,现在他得忍着。“老病号,怎么又是这样?”他阴郁地问道。
“推着那磅秤快滚!要称就称你们自己吧!”莫里斯说。
大卫走到床边,抓住莫里斯的手腕,像握易碎的轻木一样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上。“我们把扶栏放下来,你下床就方便些。”大卫的某些音发得有点像外国人的味道,这使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在他扳开莫里斯紧攥的手指时,他那棕红、浓密、耸立的头发在阳光下抖动。
“哎哟!哎哟!”莫里斯吼了起来。“你弄痛我了!”
当然,他是没事装的。大卫委屈地直咂舌:“莫里斯先生!”
“哎哟!哎……哟! 哎哟……!”莫里斯不可信地吆喝着。
“闭嘴!你是在吓唬三岁的小孩?”艾伯特说。
一个护士从门口伸头进来问:“出了什么事,伙计们?”
“没啥!”艾伯特说,“我们在给老病号称体重。他每次都这样!”
护士会意地点点头,走了。
大卫一点一点地磨,极其耐心地劝,终于把莫里斯弄到床边坐了起来。
“现在劳驾您踩到秤上,莫里斯先生。”古代的礼数。
“往下跳!”艾伯特没好气。
“你自己才配去跳井!”莫里斯回敬道。
“秤又不咬人,究竟是为什么?”艾伯特说。
“我不要上那秤,那秤坏了,称不准。”莫里斯的嘴唇颤抖着,眼泪涟涟的,鼻涕也出来了。
“好吧,”大卫对艾伯特说,“把他抬下来。”
不知所措的莫里斯被呼啦一下从床垫上抬起,身上的病号服在空中飘动,然后他被放在磅秤上。他故意往下坠,大卫双手感到这死尸般的重量。艾伯特一边滑动秤砣,一边试图挡住莫里斯的视线。
“多重?”莫里斯哀求着,脖子伸得老长。“我重了点,是吗?体重增加了,对吧?天哪,我肯定重了。”
“还是个大块头,”艾伯特漫不经心地应付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别吵了。这秤已经够让我头疼了。”
“我看到了!”莫里斯叫了起来,“我又少了一磅!仁慈的主啊,又少一磅呀!”他呜咽着在大卫的怀里乱撞,一边哀嚎。“我不行了。我要死了。你们知不知道我要死了?”
大卫抚摸着他那麻秆似的手臂,像母亲安抚孩子一样。“嘘——,快好了。”
莫里斯在大卫怀里扭过身,挥舞着干枯的胳膊,叫道:“我快死了!你们难道一点也不在乎?你们这帮狗杂种。人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大卫转向奥格尔,说道:“劳驾帮我一把,我抱不住他。”但从奥格尔的脸上,大卫看出了他内心的不安,莫里斯挣扎着想从崩溃的躯体里挣脱出来的痛苦正是他内心焦虑的生动写照。
奥格尔麻木地嘟囔:“我帮不了。”莫里斯的头实在难看,皮下的骨头块块嶙峋突出,靛蓝的静脉根根贲张可见。奥格尔扭过脸,不忍再看。他手忙脚乱地跑出病房,沿走廊大步走去,睡袍在小腿上摆动拍打。激动之中,他绕过病床,避开椅子,闪过坐着病号的轮椅。这些人都是从病房里移出来的,好让清洁工方便拖地、擦刷、抛光,进行大清扫。
我干吗来这儿?奥格尔心想。真滑稽,我干吗来这儿?
一切都很滑稽。他的一条腿感觉怪怪的,拖在后面似乎没有知觉,也很笨拙。他停下脚步,斜靠着死气沉沉的绿色墙壁,捏了捏大腿上的肌肉。汗水在发际边发亮。
“爱德华!”
这腿到底怎么啦?他用拳头轻轻地捶打着。
“爱德华!”
喊话的是他身边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
奥格尔低头看着她。她坐在轮椅里,用棉布带子松松地捆着,以防摔出来。她拉着这些带子,就像拳击手攥着围栏绳子一样。她稀疏的头发中露出一块块粉红、布满头屑的头皮。为恢复年轻,头发曾染过。她患了白内障的浅蓝色眼睛外层光滑得像上了层釉,看起来很天真。她下巴上一撮凌乱的白色毛茬让奥格尔联想到中国式的老先生。原本恬静的脸庞上生了疮,发炎红肿,疮痂抹着亮晶晶的药膏,一直沿着脸延伸到下面,消失在脖子的层层皱纹里。
“爱德华!”
奥格尔突然意识到老太太是在跟他说话。
“你在叫我?”他问,“对不起,夫人。我不是爱德华。”
她摇摆着头,一根手指紧紧地钩住他。他靠近了点。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抓住他的袖子。
“爱德华,亲爱的,”她愠怒地说,“你去哪儿了?”她的思绪中断了,两只眼睛不住地转动,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宾恩,宾恩,宾恩,”她口齿不清地重复着。“瞧,他们都对我干了些什么。”她抓到一个话题说道,同时扯着捆在身上的棉布带。“帮我解开。”
“瞧,你认错人了,夫人。我不叫爱德华,我叫汤姆,汤姆·奥格尔。”他不自在地回答。
“瞎说!你是爱德华。赶紧帮我解开。我们一道回家。”
“别这样,我不是!”奥格尔轻轻地拉扯,想把袖子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那,算了吧,”她叹了口气,“随便你。家,哎,终究是爱的小巢。”
“典型的张冠李戴。”奥格尔还在解释。
“我难道连我的爱德华都不认识?”她说,“别傻了,亲爱的老头。”
“请你松手,夫人。我是说真的。”
她伤心地哭了。“宾恩,宾恩,宾恩,”她抽噎着,“哦,别走开。爱德华,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他俯下身想把她手指从他的袖子上掰开,她的另一只手刷地一把搂住他的颈背。
“亲亲我,爱德华,”她乞求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他感觉像是闻到一股肛门袋的味道。这下他把老太太脸上那些凹陷并裂开的脓疮看了个清清楚楚,还有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见鬼!”他嚷了起来,“真是活见鬼!别烦我!快撒手!拜托!”
第二天,芭芭拉并没有如约而至。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来。她再也不会来了。奥格尔也犯不着再去打电话了。他不屑那样。
他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医院外面的万物生长,仿佛在注视一幅电影的屏幕。草坪浇灌器喷水的样子犹如巨大的银色翅膀在夏日的空气中挥舞,绿绿的草坪在烈暑中咝咝作响,像在电影中一样。一群护士将罩衫铺在草上坐着吃午餐。这段距离模糊了她们不完美的地方。她们就像初出茅庐的女演员,让奥格尔产生了一种渴望,强烈却只是意淫。
他开始在医院的各条走道里闲荡,两手插在浴袍口袋里,一副痞子的模样。他一路发现好多新鲜事:烧伤病房里隐约传来烫伤孩子的惨叫声,到那里的人都必须佩戴外科口罩才允许进入。还有一个病房里满屋子的截肢患者,他们比画着半截手臂,争吵着什么,就像是光秃秃、硬邦邦的触角在摇摆。最后,他来到一间理疗室。
他碰巧经过这里时,里面几乎空无一人。一个女理疗师坐在一把直靠背硬椅上,双手并握着稳稳地放在大腿上,两眼盯着一个拖着笨重、无力的双腿在齐髋高的双杠中间摇晃着身体的男人。
房间里设备不多:一部健身脚踏车靠墙放着,一套砝码滑轮拉力器和几块体操软垫。奥格尔径直走到地板中间的一只篮球前,拾起它。
他享受着指尖触摸篮球表面粗粝的感觉。上高中时他就爱打篮球,迷上了这一运动的速度、优雅和酣畅,犹如精美的芭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