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体验完美
作者:〔加拿大〕盖伊·范德海格
理疗师吃了一惊,她松开双手,疑惑地看着奥格尔。他脱下浴袍,扭着身子脱掉睡衣,踢掉拖鞋,光着脚丫再把球捡起来,绕着想象中的罚球区慢慢运球,向右一个假动作,然后单手跳投了一个高抛球。
落地时,他的左右腿几乎叠在了一起。他来回好几次尽力抬腿踢直,活动活动脚脖子。他神色坚决,紧握篮球,左右虚晃,连续转身,直奔篮下。怎奈他的腿无力麻木,不听使唤。
理疗师终于坐不住了,朝他走过来。奥格尔一边揉着大腿,一边气愤地嘟囔,“上劲!快上劲呀!”
“打扰一下,”那女人开口了,“我这名单上十一点半没人来的。你是安排在这个时候吗?”
奥格尔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这问题是个不可饶恕的过错。他的腿已经让他焦躁得几乎发狂了。“我这里出毛病了,”他压着火气说,“这条该死的腿没用了。”
“请问,是谁让你来这的?你能确定你是安排在十一点半吗?克朗兹先生需要我专心照顾。”那女人说。“有时病人下楼来瞎转悠,不知要干啥。但他们都知道我是专门照顾克朗兹先生的。”
“好啊,”奥格尔说,“你照顾你的克朗兹。不用管我,我只是投几个篮。”
“你的医生是哪位?”她满腹狐疑地问。
“希腊人佐巴,”奥格尔说着,转身瘸着一条腿去捡篮球。
“你不该在这里。”她接着说,“你不能想进来就进来。这里可不是体育房,这里是理疗室。”
“哎哟,”奥格尔说道,“克朗兹摔倒了。”
她回头慌忙扫了一眼克朗兹。他掉到垫子上后,两只手正拉住杠子往上爬。“你要不马上出去的话,”她威胁道,“我就叫保安了。”
“去叫吧,”奥格尔说道。“不过,别忘了那边还有个不倒翁呢。他需要你的专心照顾。”话音没落,他冲向篮筐,接着来了个大趔趄。他的腿一点感觉也没有,像没了似的。
“马上离开!”她严厉地重申道。
“喂!你个傻×。”他吼了起来,既恐惧又沮丧。“拜托你闭嘴!我他妈这里有毛病。你听不懂吗?我他妈这里麻烦大了。”难道她看不出来?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的脸像是被扇了一耳光。“简直无法忍受!”她叫道。“也不必忍受了。”
奥格尔把篮球狠狠朝地板上一砸。“我他妈也受够了!”他大叫道,“你这臭婊子,滚你妈的蛋。这鬼地方让我受够了!”
“你个神经病!”她转身出去,叫道,“我叫保安来。”
奥格尔骑上健身脚踏车,踩动起来。他像自行车赛手一样把头埋在两只扶手中间,两腿来回飞转,狂蹬踏板。偶尔,他的左脚从踏板上滑落,胫部磕破了,但他还是不愿停下来。不一会,他的背上汗珠闪闪,胸腔一起一伏,像风箱。
这时,克朗兹已经爬上杠子,一脸茫然地看着奥格尔。
“喂,克朗兹,”奥格尔大声喊道,“瞧我像不像自行车世界名将,在蒙特卡罗的鹅卵石街道上潇洒飞驰?”
“加把劲!”克朗兹开心地吆喝着。
奥格尔把屁股翘得老高,开始拼命了。
“呀呼——”克朗兹欢呼着,摇晃起来。
奥格尔横下心,要叫那左腿使上劲。但他感觉不太有。他真的是毛病不浅。当理疗师带着保安赶到的时候,他们看见克朗兹正在呼救——奥格尔在地上剧烈地抽搐,双腿有节奏地痉挛,就像实验桌上被电击的青蛙,一伸一曲,游向鬼才知道的什么地方。
医生打开他的头盖骨进行检查。肿瘤错综复杂,深藏在脑叶沟回中间,盘根错节的病灶让医生无从下刀。他们只得草草缝合,把他推回病房。医生说是等肿瘤“熟”了再说。这个“熟”字让奥格尔想象那肿瘤就像是在温暖湿润的地方一夜之间长大的小蘑菇。他躺在自己的病床上,头上缠着层层纱布,戴着眼罩,一言不发。
也许通过种种迹象估计到奥格尔快完蛋了,莫里斯感到了一种平衡,话也爱说了。
“你知道你让我想起了什么?”他问奥格尔。
“尸体。”
“啊?天哪!瞎说什么?”莫里斯兴致勃勃地说,“不,你像个——你们管它叫什么来着?一个头戴那个玩意的印度教徒,噢,对了,那玩意叫缠头。”
“是吗?”奥格尔有气无力地说。
“可像了。这里就有一个。一个黑鬼,是个同性恋,脑袋上就裹着白布——是个大夫。”
“我累了,”奥格尔说,“我要睡一会。”
“好吧,”莫里斯应道,“保存体力。”
但奥格尔并没假装睡着,甚至没顾上闭眼。他反倒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努力回忆自己抽筋的过程。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当时他还是清楚的。
大卫想哄奥格尔不再沮丧,给他描绘圣地是如何之辉煌:净化万物的太阳犹如炽热的玻璃;死海犹如一个大盐湖;耶路撒冷的拉比们博学多才、虔诚神圣,等等,好像奥格尔即将和自己一样,成为一名虔诚的朝圣者。他见缝插针找时间坐在奥格尔床边,抽着烟给他侃世博会带来的益处。奥格尔的四肢行动不便,护士不让他抽烟,以防他的烟头把床单给烧着。大卫就和他分享着抽,替他拿着烟卷,偶尔让他吸一口。奥格尔像是被喂饱的婴儿,脸上露出天使般的神情。
大卫发现奥格尔有点象棋基础,所以一到晚班没那么忙时,他们就摆开大卫的旅行便携式磁铁棋盘,杀上几局。大卫满头红发的脑袋在方格棋盘上来回晃动;他打着响指,哼着《胡桃夹子》序曲,摇摆着身体,就像犹太教的哈西德派教徒入神地跳着圣舞,如痴如醉。包围在陈腐的尿骚味、肮脏的床单味以及高烧病人和痛苦当中,他很快活。
奥格尔却不然。
有时奥格尔不禁潸然泪下。大卫会用长满雀斑、指关节上满是男性鲜艳红毛的大手拍拍奥格尔的肩膀。“好啦,好啦。”他宽慰奥格尔,然后在走下一步棋时,会莫名其妙地让他一马。
有一次,奥格尔又输了一局,于是耍起脾气来,将棋盘一下扔到墙上。“拉倒了!”他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我与这鸟棋一刀两断了。再也不下了。一点意思都没有。拉倒了!”
大卫耐心地把散落一地的棋子整齐地装回棋盘折叠成的盒子里。棋盘被摔在墙上时,一个铰链给弄弯了,盒子关不严实了。
大卫责备地看着他说:“盒子盖不上了。”
“我才不管呢!”奥格尔说着就吼上了。“你以为我会在意你那该死的棋盘?”
“你现在总惹事,”大卫抱怨说,“你就不能绅士点?昨天你还尿床了。这样做毫无理由嘛。你越变越像个表现狂了。”
“我越变越成个植物人了!一个操他妈的植物人!”奥格尔大声怒吼,“谁会在乎?都坐视不管了!”
“我们是爱莫能助,难道你不知道吗?”大卫说着,双手攥住棋盘盒子紧贴自己的工作服。
“有办法的!”奥格尔叫着,“办法总是有的!”
“也许吧。”大卫说道。
“有的,”奥格尔不依不饶,“肯定有,肯定有,肯定有。”
大卫走近床边:“汤姆,安静点,休息吧。”
“你这狗屎,”奥格尔开骂了,“你能给自己想办法,而我却不能。你怎么不滚到以色列去?不是整天听你唧唧歪歪把那里吹得天花乱坠吗?你倒是行动呀!”
“我不可能去。”大卫说。
“啊,上帝。我的脚趾麻了,没感觉了。”奥格尔又叫开了。
“请你镇定,”大卫说,“静下来。”
“像他一样,”奥格尔指着因药物作用而深度睡眠的莫里斯,“像他这样镇定。我可不愿像这杂种那样睡着死掉。我不会就这么一觉睡死过去。绝不会!”
“你不该这么大吵大闹。”大卫劝诫他。
“我为什么不该闹?”奥格尔嚷了起来,“处处让人难受。你们医生、医院,没有一点叫人好受的。”
大卫抚了抚膝盖上的裤管,恳切地说:“拜托,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没什么好处。”
“也没什么坏处啊。”奥格尔反驳道,“我活了二十八年,可不是为得到这么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