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父亲的蝴蝶
作者:[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下面,我摘抄一段有代表性的文字(来自他为Lycaena(注:拉丁文:灰蝶属。)属写的序言):
正午的阳光下,介乎两次稀罕珍贵的雷阵雨之间,俄国公路上的泥浆水正可充当雄性蓝蝶的饮水点,但并非每一个潮湿处都合适;蝴蝶光临的强度取决于土壤的平均潮湿度,地表也应更加平坦。一个如上所述的有吸引力的地点的周缘一般呈圆形且水分充足,而圆形的直径相对有限(很少超过两英尺),在那儿一群蝴蝶密匝匝地栖息着。如果聚会受到惊扰,它们会一起飞起来,在路道的某一地点上空作“编队式”盘旋,然后像经过数学测算似地重新降落……只有向晚时分的凉爽天气,或飘来了乌云才会使宴会结束。我曾有幸目睹过这一场面,那些梅利埃格蓝蝶从上午十一点一直聚会到下午五点四十五分,这时,附近一棵橡树长长的影子移到它们呆的地方,那儿除了我的朋友蓝蝶、其他一些聚精会神的蓝蝶和为数不多的几只金色欧洲小灰蝶之外,还有(从下午三点开始)还有一小群boyarishnitsa(黑翅脉粉蝶),它们的出现会使人想起小巧的纸公鸡或帆船比赛时四处奔突的帆船。在那段时间里,聚会的成员和规模不断变化,我也不止一次粗鲁地嘘开我的梅利埃格蓝蝶,以便从蝶丛中捉出一些我需要的蝴蝶。现在,由于阴影的到来,它们身姿轻捷典雅地高高飞起,选定一棵树枝停息。——这根本不是灰蝶正常状态下的决定,但对已经离开“饮水点”的蝴蝶而言,却是一种典型的随机应变的变通,——它们会栖息在悬钩子的叶子上,仿佛希望暮霭和飕飕寒意只是由飘过的云朵所造成的,过一会儿,它们还可以再回去。几分钟后,我发觉它们已打起瞌睡了;至此,观察结束了。
我愿意引用更多此类富有艺术性和科学性的珍贵文字,但我不知该从中挑选什么——关于捕捉盐泽灯蛾[水蜡蛾]Plusiarosanovi的艰难困苦的描述(见第三卷),这种蝴蝶像闪电一样捉摸不定,四处奔走,每每消失在乱石丛中,因此,抓住它的唯一时机(光诱导对它不起作用),就是把握它来到偷猎者脚边那千载难逢的瞬间,在它倏尔飞腾之前,猛地兜住。多么可爱,又是多么悦目呀!那深色樱桃般的前翅上,横贯着一条淡紫色的条纹,中央点缀着该类蝶特有的金色,一条呈半月形的环带——如果说描述那带花的天鹅绒背景是一件苦差事,那么所说的金色标志,在真实的飞蛾身上就像镀上的金色斑点,散发着松节油的浓烈芳香,就只能靠复制(和再复制!),其方法是在所有其他东西之外,那位画师的作品应近似表现出另一位画师的画作!否则那些令我无法忘怀的细枝末节会怎么办?比如那条使人想起一对新种Acidalia的线(尺蠖属Scopula的旧称),“它是P.P. 帕拉迪索夫博士带给我的,是他1889年10月11日在阿斯特拉罕火车站的墙上捉到的。”或者那次在芬兰北部的发现,一只带有纤巧的红色“8”字形花纹的令人称奇的深蓝色Arctia(注:拉丁文:灯蛾。) [灯蛾属],它又会怎么办?
或者,再比如作者在阿尔泰山的一座悬崖上发现一只Tephroclystia[尺蠖属,Eupthecia]的丰功伟绩,直到那时,它还只在法国滨海阿尔卑斯山区和加利福利亚的山峰上出现过,——它被蝶蛾专家俱乐部的老猎手们心爱地称为“圣母玛利亚的窗户”。当时他们正在悄悄地聚会,在波浪般起伏不定的烟雾上,飘浮着各种回忆的片断:“一次在乌干达,我正为罗特希尔德采集标本,我瞥见过却没捉到……”——“和叮在小风车上的一样漂亮,汉斯——难道不如苏门达腊的蝴蝶漂亮吗?”——“……我曾和保加利亚国王一起捕捉Callimuchus Dobrugensis蝶”——“……嗨,嗨,冯•诺尔特,即使让一大步我也敢说,那个夏天的早晨你在坎波龙戈山口……” ——“……因为我确信在萝卜上的蝴蝶和曼的蝴蝶(也就是小白蝶和曼的白碟)之间,还存在着一种地中海地区的蝶,腹部很细巧,上面有粉,还没有被人发觉”“……看,沃尔辛厄姆,这个在飞蛾爱好者看来怎么样——它是在区马(Chuma)岛上发现的,谈不上迷人,但却是一种令人可怜的小东西……”“……那么,教授,给我们讲讲你的小家伙,它是怎样在一百年前,来到卡斯蒂亚几株松树下,那第一只isabella(注:拉丁文:北美橙色灯蛾。)的跟前的(它停在一棵树桩上,红褐色的眼睛,绿莹莹的身子)……”
“……哦,但愿能与死神再亲近一次,让我躺在散发蒸汽的燠热的沼泽地里,闻着那浓浓的恶臭,身边是许多蛇和兰花,还有那些珍奇的蝴蝶在四周拍着翅膀翩翩起舞……”
《俄罗斯帝国的蝴蝶和飞蛾》一书在十五年前出版[费奥多尔1927年时正在写作]的同时,作者也正指导着将其翻译成英文,这和Lep.Asiat.(注:亚洲的鳞翅目动物。)中最重要部分的做法一样,但由于作者去世,译作出版被迫延误,而今天我已不知道手稿的去向了。父亲性格中的独立不羁和高傲固执促使他用母语写作自己的著作(甚至连拉丁文提要也没有,而出于为外国人着想的美德,俄国科学期刊上都有拉丁文提要),这大大延缓了该书向西推进的速度——这是多么可惜啊,因为它顺带也解决了西方动物学方面的许多难题。然而,即使速度很慢,且多半是因为插图而不是文字的功劳,我父亲关于各种“难以相处”的蝴蝶种属之间的关系的观点,还是已经一定程度上在西方文献中留下自己的印迹。倘若英文本最终能出版,速度会进一步加快。
有一次,我国中部某省的省长B伯爵,也是父亲的一位远亲和儿童时代的朋友,曾以官方名义向父亲提出一项友好的请求,请求采取措施帮助根除突然间在当地森林里猖狂肆虐的蠋,父亲答复道:“我同情你,但我认为,在科学没有提出要求之时去干涉昆虫的私生活是不可能的。”父亲憎恶实用昆虫学——我无法想象,他在今日之俄罗斯该如何开展工作,如今在那里,他心爱的科学被贬抑成治蝗运动或治理农作物害虫的阶级斗争。这种对“崇高求知欲”的残酷侮辱和它与非自然因素(比如说社会因素)的杂交,(除俄罗斯一贯的麻木不仁外),可为他的工作在祖国遭遇到的人为忽视提供解答。无怪乎,即使是他生物学沉思中最完美的成就、我们今天必须重视的杰出的“自然分类”原理,迄今在俄罗斯仍没有追随者,而它却已经十分偶然地,以混乱且不完整的形式斐声海外。
这项理论是父亲在其科研活动的末期总结得出的。即使是今天在科学界的主流派别看来仍惊呼是目无法度的狂想——仿佛马离开棋盘,走入虚空的走法,(注:这个短语应该是个用了国际象棋术语的比喻,a knight’smove off the board into space——王青松)(此乃彻底无法消受作者的假设的结果)。它只有三十页的篇幅,是作为全书最后一卷Lep.Asiat.的附录发表的。它返身一枪,将普遍接受的分类法贬抑成了微不足道的荒谬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