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父亲的蝴蝶

作者:[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
  唉,我不知道接下来对“自然分类原理”所做的阐释,是否正确传达了作者的推理过程,是否正确剖析了那些意蕴深邃的语句(它们是我二度迻译的!)。我的主要困难是,在某些方面我不够精通,比如说古生物学或遗传学,所以,当我步入那团漆黑,那冰砌的迷宫中,我连一盏灯笼也没有。然则,如果我下决心去冒这次险,那只是因为我身上浓浓的血脉情,那充满诗意的纽带,而不是这个问题的科学本质,将我与作者联系了起来。
  像他一样,让我们从对种下定义开始。所谓“种”,在他是指某一个存在物的起源,它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但从概念上说是唯一的、明确的,它在自然之镜中无限地发生,造成无数次的反射;而每一次反射都能被我们的智力加以关照,又在一模一样的玻璃中反射出来并在自然中获得实在,这就是某个特定种的活生生的个体。失常或偶尔偏离轨道只不过是镜子某些地方不够“忠实”的结果;而这同一个瑕疵经由反射的反复衰变,就会塑造出一种稳定的地区性族类;失常的说法就会走向圆周的边缘,反过来,种的理念则成为核心理念。但就该种(即某一特定瞬间最具代表性的样品)与它的一个地方变异体之间的空间关联(即某物在一特定时间与一个特定地点的关联)是由许多中间变种(它们可以作为地区性族类或偶然的变种出现)来维持的情况看,这些族类仍保持在该种的范围内;换句话说,至此,这一种的生物圈仍保持完整。种类间潜在的杂交繁殖和特定基本体系的恒久不变(在蝴蝶是指其翅脉、鳞翅外形、腿部结构等等)勾勒出种类的边界,在其范围内,亚种服从于种。同样如此,如果个体差异繁殖在一定时间内反复发生(这受时间跨度的限制,在那段时间内,特定种类保持一致),如果其过程延续足够长,就可能诱发某些时间性变异。不过,它们仅同空间变异一样没有固定下来,甚至这两种变异会完全一致,如果我们曾在最佳时期,即是说在那些辐射状成分处于完美和谐的瞬间,遇到过那些种类的话。此时,我们必须指出,某一个种的当前品类并不是最初记载的个体(坚决反对命名上的这种诡辩术,它以占有欲、纯粹巧合和孩子气的竞争玷污了科学),而是那种形态,它要么代表种在变异限度内明显的中心状态,要么(在面对特定种圈发生严重畸变时),只能通过比喻,即凭同一属中其他种的行为特点进行类推来下定义。粗略地说,假设有个球体,那么它的赤道则标志着一个种在理想时期的空间位置状态,而一般的经线则是指某一类在时间维度上的可能的变化形态。在那中心部位盘踞的是种的心脏、它的理念、它的原初物。
   一旦我们确立了一个种的各个圈环在时空中的一致性,我们就远离了进化论思想。就时间和空间这两者来看,变异体特性的发展都隶属于包含这个种的圈环。多迈一步,我们就跳到了圈外,进入另一不同种的领地,那里同样界限分明,独立自足。当一个古生物学家把一些逐渐增大的动物骨架排成一行以表示“马”的进化过程时,其中的骗局是,实际上它们之间并不存在任何遗传学上的联系;种的概念与属、科的概念被彻底混为一谈了。摆在我们面前的是这样一些不同种的动物,它们在某一瞬间,和其他彼此相关联的种一起,形成一个特定属的特有的空间种圈,它在时间上与一个特定的种圈相对应;所有这些种(和属)的球体很早就解体了,然而我们在一个很不典型的种的稳定期见到了各种各样的Equus(注:拉丁文:马属动物。),却将其看作是比把各种不同种类的动物按照进化论观念组织成的系列更加全面的“马的历史”。这么说并不意味我们认为进化论者的工作毫无科学价值。生物学观察的价值根本不会被如下事实所贬低,即人们或许会用演绎法直接从观察结果中推导出种种推论,或许会因它们而诱发思维进入一个谬误的怪圈……有人把进化论者比作火车上的一位乘客,他坐在窗前,一片片景物从面前闪过,就在这一系列景物中蕴藏着某种逻辑结构(比如说片片耕田后出现了幢幢厂房,则意谓着城市的临近),他会从这种观察的众多结果和对其分析中觉察出驾驭他的视象流动的事实和规律。
  然而形式在一定程度上的发展是毋庸置疑的,在这过程中,某些“种的气泡”升起来,以某种方式生长,又因某种原因迸裂。这才是我们今天必须探索的道路。
  
  
  为了再次深入探讨广为人知的例子,让我们回忆一下就个体和种的发展间关系所打的值得重视的比喻。这里,对人脑做一番调查会收获最大。我们都由黑暗和无知中走来,最终又回归到无知和黑暗中去,完成一次存在的循环。在生活过程中,我们除其他东西外,还知晓了不为我们文化先祖们所知的“种”的概念。然而,不仅人类历史被这样那样的创作家的成长发展史所揶揄,而且,在个人意识和历史意识两方面,人类三段论的发展也与自然界紧密相关,自然界的本质是它的一切表象的总和,而一切表象的变动都由时间决定。所以实际上,这又怎么会令人相信,在那包括无数器官的胚胎(当前共计发现四十三种)的一大团东西中,自然界那辉煌的合唱中从不包括思想?可以怀疑一个天才赋予大理石以活力的能力,但可以肯定,一个愚蠢至极的人决不会创造出伽拉忒亚(注:海洋女神之一。)。人类的智慧尽管有各种优点和局限,但由于它是自然界的恩赐,而且可以周而复始,永远重复,所以它不可能不存在于恩赐者的库房。或许它在那黑暗的仓库里,与在阳光下看上去不同,正如一座大理石神像与雕刻家脑海里杂乱无章的思绪不同一样,——但它依然存在。大自然的某些突发奇想即使不受赏识,但至少某个有过相似成长经历的人不会对其无动于衷。而这些突发奇想的意义只可能是——像一个密码或家人间的玩笑——它们只被彼此间心有灵犀的心灵所理解,其唯一的任务就是给他们带来乐趣。——我们所说的是精妙绝伦的“保护性拟态”,但在一个缺乏具有艺术感、想象力和幽默感的观察者的世界上,“保护性拟态”只会毫无用处(在这世界上阒无声息),就仿佛一本莎士比亚的著作躺在茫无边际的沙漠之中。这一事实本身暗示了,在大自然和那人之间有个缄默的、细致的、蹑手蹑脚的密谋,惟独他能理解,唯独他已经洞悉——一种精神上的盟友,它是背着世界上一切有机生命缔结的,超越所有的激昂、兴奋和漫无目的的召唤中无知的影响。
  如同大脑复杂性的增加伴随着概念的成倍增长一样,自然界的历史证明了她本身也随着种和属的基本内涵的形成而经历了一个循序渐进的发展过程。就人类理性所能达到的程度,我们可以肯定,自然界随着时间的发展变得更加聪明,而在某一特定时期,它也会达到这个或那个特殊阶段。唯一可以挑剔的是,当我们说“自然界”或“自然的精神”时,我们并不知道自己要指的是什么。但是,我们将看到,这个未知的怪物“X”——由于自身的无限广阔,以至我们把对其真实面目的无知也归因于此——并不避开我们躲入不容亵渎的迷雾中,却也不会主动露出峥嵘。这个特性反过来会帮助开辟通往识别的道路,夯下坚实理解的第一锤。它向我们许诺,我们这些受过万物循轨道运行思想熏陶的人,可以相信,见到有什么是旋转着从眼前消失的,它还会继续其旋转轨道,直到再次回转到面前为止。
  直到那一切发生前,我们都必须对嘴唇一撇的似笑非笑感到满意,那是共谋者心领神会的信号,是眯缝的双眼中那难以捕捉的一瞥。为了使我们感兴趣的具体问题明朗化——大自然心灵中种的概念的形成——这个信号应该足够了;但追寻特定客体的思维之路却是一道镜子般光滑的陡坡——像任何正确但几乎无法通行的道路一样,沿着一条在废话连篇的地峡上的狭窄小道前进——以至于那点新奇感就足以产生一种令人坠落的眩晕。
  

[1] [2]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