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父亲的蝴蝶

作者:[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我们必须想象,在某个远古的时候,当时种(或属)的概念对自然界仍是陌生的,就象它们对人或人类的婴儿期来说也是陌生的一样。一个三岁的孩子认为奶牛是公马的配偶,狗则是猫的丈夫。甚至亚里士多德,尽管他能区别出“菜粉蝶”和趋光性的飞蛾(显然,那是亚里士多德鳞翅目昆虫学学问的极限),但对这种差异的了解也要比今天的孩子或一个外行要少。可是,在人类的黎明到来前很久,大自然就已经搭起了舞台,期待着未来的掌声:PlumThecla(Strymonidapruni,黑色小灰蝶)的蛹就已经妆扮成鸟粪的模样,供今天精彩演绎的全副剧作都已经准备停当,只等预计的不可或缺的检查官们就坐,即今天的我们的智慧(至于明天,一场新的表演已在准备之中)。
  可是,在那今天只能凭借想象的久远年代,这一切当中没有一样已经设计完毕。自然界不知道属和种——个体样本居于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就为它占据的地位所作的粗略解释来看,有人会说,松鼠与鹅交配会生下长颈鹿、鲟鱼或一只花园蜘蛛。当然在实际当中,这种常见的动物尚不存在,而如果吵吵嚷嚷非要给个例证,那只会刺激读者的想象力偏离惯常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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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我们将冒昧地稍稍离题,或说冒昧地开启一些括号,而其提醒者是,许许多多长期观察积累下来的结果已迫使[我父亲]相信,首先,特定的相似性是经由进化而获得的,是通过近似性的逐渐积累或一些魔法般的变种的固定(正是它使他重新检验并抛弃了关于物种起源的更具“逻辑性”的理论)而获得的,所有这些说法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其次,那些为了拟态外形的福祉而形成的辉煌面具都是纯粹的无效用的(这倒顺带否定了旧时博物学家们愚蠢的Lex parsimonae(注:拉丁文:小气吝啬的法则。))……
  让我们也考虑一下,在走过伴随环境而生的各种情况后(而且不可能是别的情况),我们终于来到拟态喜剧的主要场次。正如同今天存在的情况一样,在大自然中,人们不会关注那些只有一半或四分之一相似的外形,而那些外形恰恰表明,我们正亲临处于探究中现象的某些特定中间阶段,也意味着离完成更加接近。显然,在这些近似中,人不可能尽悉某种蠋的能力,当即断定那是一株植物的颜色还是实验者用来捕捉它的网的颜色,以便随时随地对实验者包围它的网兜或一株植物的颜色作出猜测。色调的至善至美是当时就获得的。同时,这并不代表一种“新”的保护色形式当着我们的面发生了,而是标志着同样来自自然界灵感的能力的一次展示,它是处于探究中事物的天生本领,并保守其秘密以免被迫暴露。因而,不仅才艺实现的“无目的性”(纯艺术的“无目的性”),而且过渡形式的或缺,被观察现象的绝对清晰都激起对其起源的进化论式的渐进发展特征的强烈怀疑。凭借相应特征的逐步积聚而实现虚假的相似已被证明因缺少时间是不可能的,无论是由于偶然还是“自然选择”的结果都一样。如果前一个过程真的发生了,那么,凭借最大胆的估计,把这出滑稽剧的诞生日期推向最遥远的世纪,在那年代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化石物种的有机统一正好与其他物种的存在相吻合,但是,动物王国中已灭绝的动物仍就决不会与我们熟悉的任何种(或属)的存在相一致——那条时间界限将历史作了某种限制,敏感到可达到的极点。并且,即使有一系列幸运的巧合的帮助,十亿光年也不足以用完全一样的过程完成对许多根本不同的种的伪装(比如,赠予一只双翅叠起来看上去极似一种树叶的蝴蝶一项逼真瑕疵设计奖:一种仿佛叶子被小孑孓吃穿的小洞)……
  一个种的存在期限——似模特一样端坐,呈现在自然之镜前——不能由时间的增加来测量,因为它预设了激进式变化与该种的内涵的保持相悖谬的先决条件。如果说,经过数个世纪,一个种会遵循血缘关系进化成另一种,这就在同等程度上摧毁了种的基本内涵,这好比承认,在两个现存的种之间也可以找到居间的形式。然而,种的出现是无可辩驳的;而且,除非我们一致同意,自然界中进化的不是物种,而是种的概念,否则进化论者的“如何”与形而上学的“自何处”都无从解答。
  回到种的概念产生前自然所处的状态这一问题上来。想象一下那“样本居于至高无上地位”、无法测算的遥远年代,我们只可在高谈阔论的诗文帮助下,如果不是纸上谈兵的科学的帮助——模模糊糊地看见这个变化莫测的五彩世界,以及自然界固定某物的最初举动。一截爬行的树根,仿佛是被风灌注生气的热带爬行植物的末梢,结果变成一条蛇只是因为大自然在看到那行动时,希望能摹拟它,就像一个孩子,被林中飞舞的树叶逗乐了,会捡起它再次抛向空中。但只有自然界的妙手才会使树叶变成一只枯叶蝶。也许换种说法会更精确:那不是风的作用,而是某种生机盎然的催生思想的旋转的作用——不仅是地球的转动,而且是那欢快地激活行星之舞亦即宇宙的均匀动力。转动的观念推动了生命的蓬勃发展,而那勃勃生机又激发了转动的观念,是它在自然中催生了周而复始、认识和逻辑性义务的严格规律,人类的三段论工具、躁动不安的林子里的所有果实都归属于它。作点儿提示是应该的:至此,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幅近似的图景;同样,如下的推定对于我们只纯粹是比方:所有尘世间物种最初分成两组是对等的两部分在离心力作用下的一分为二;今日两性间的交媾正是原初分离幸存下来的标志,但原初分离本身尚不是两性的区分。
  此处,我们穿越的是最飘忽难定的路段,思想为保证方位睁大了眼睛紧盯着地面,因此,它害怕任何多余的唤起注意的轻轻一捅——反复斟酌的努力、一个有缺陷的名称,一次失足和滑跤;险象环生的道路四周的风景容易触发致命的眩晕,而不是一连串推理和回忆。但是自己必须清楚地确信,某些偶然间会把我们引向相对安全地带的东西是,自然界对种(属和科也一样)的概念的区分和定义,由于它焦虑不安的特有属性,注定会遵循球形实体的发展规律,即由于裂变性元素而萌发、分裂、再发展成新的盘根错节的一团。随着我们对在我们身上也有所反应的自然界之方法的研究,我们不知不觉地留下一种印象,即自然界在具体行动时,既温顺逍遥,又机敏合理(像一位画家时而吹口哨,时而眯缝起双眼一样),她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愉悦,其性质与我们熟知的,从妙趣横生的问题中、从一种志同道合和创造力中所获得的快乐十分相似。有时,自然界发现,在精选的种附近,保留某个种类上毫无瓜葛、只是从那蜻蜓可能同时是蝴蝶的过去年代的地面上拣起的高雅推论是十分荒唐可笑的,或者只是从艺术性角度来看才是合情合理的。不然,要自然界把原初创造物中的两件分割开是痛苦的,因为尽管它们有天壤之别,但却能彼此之间相互调节。从一个角度你看到的是地衣,换个角度则变成尺蠖蛾。无论这株植物与昆虫之间随后发生怎样的交替,经历岁月长河烙下的灰色波纹状特征是彼此对应的,并由自然界保留下来(这非但没有破除科学系统中的神话发生学,却狡猾地把它们联合起来)。一旦某动物能够欣赏出乎意料的相似,玩味其中的诗句和神妙的古迹,它就长大成熟了;这种现象是大自然提供给它的,供其赞美和娱乐,作为非同源相似性的珍贵象征(同一性),从中她曾发现了创造她的幼儿园中第一批孩子的主要化合物。了不起的是,假定下面提出的空间分类法以环状原则为基础,按环状模型组成许多新的环状系统,那么丑角和他的模特就只能在从属于完全分隔的蝶属的不同环状系统的最近的点上互换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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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鳞翅目昆虫分类……纲要是作者写作的,位于“附录”的结论部分,它简洁明了,没加任何评介(其中,许多科的一些属的括号内插语仍未作出解释)。纲要只是基本原则的例释,而其消化吸收则留待读者自己思考,供其品味作者采纳这种特殊分类方式的缘由。于此,我从麦奇森[他著有一部三百页的论著,专事对戈德诺夫伯爵的三十页论文加以解释]那儿得不到任何帮助,他的鳞翅目昆虫学知识十分有限。父亲的工作之所以令他感兴趣,是因为其中折射出生物哲学的光辉。现存纲要中的精确、简洁可能满足了作者高度发达的两种官能:比例感和幽默感。这篇论文,仅就其片段判断,其中的每个句子都像一扇光泽晦暗的门,标有禁止闯入的标记,而其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浸透着学问,呼唤着各种桥梁,否则,尽管有倔强的麦奇森在前面颤颤巍巍地探路,读者仍会坠入黑暗的泥沼——在这样的一篇论文中,作者的根本目的是用最少的语句包涵最繁多的思想,任何精心演绎、阐释都可能是铺张浪费。同时可以预料,一位守旧的科学家在面对这篇难懂的论文的结论部分的分类蓝图时一定会感到困惑,甚至愤怒,而这些一定给作者带来不少得意。当然,其核心问题是,他曾决心奉献自己的闲暇独立研究此处出现的问题,同时他相信,如果人类生命的岌岌可危、笼罩在俄罗斯上空的浓雾,以及厄运连连的岁月里远途捕捉蝴蝶的危险会阻碍他的研究,那么最精确地解说这项研究的基本原则将给最终理解它们的智者们一个机会,由他们完善作者草拟的计划。我相信:在这一问题上父亲没有错;迟早会有人出现,他们比麦奇森更机警,比我更有学问,比那些掌管学术期刊的蠢驴们更有天赋和活力;父亲那精妙的思想将会为自己竖起应值的纪念碑,从自然科学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他的思想保存在一次踌躇不定的逃离行动的前夜匆匆写下的遗嘱里,(当时,枪套、手套和指南针都临时闯入了惯坐于书桌前工作之人的生活),也可在舐犊之情、诚笃孝意、鼓舞激励以及精神上孤立无助的迷雾中追寻。生活被打乱的痛苦与工作被打断的痛苦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前者在趟过坟墓之后仍可无限地继续,而后者只能永远无情地处于半途而废的状态。那边,说来也许像是无稽之谈,可此地仍旧处于未完成的态势。无论灵魂将遭遇到什么,无论人间灾难会解决得多么完满,世间一定还会存在那微弱的呻吟声,像星尘般微暗,即便这声音的发出者随地球一起消失。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能原谅死神——另一个世界里的狱官们,强加在父亲一心向往的研究工作上的否决权的原因。呜呼,完成它可不是为了我。此刻,我回想起,——并不把它与这永恒之痛联系起来,或至少不做理性的联系——在一个温暖的夏日夜晚,我,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坐在前廊下的凳子上,拿着一本书——书名我肯定一会儿也会想起来,一切都会现身的——我的妈妈,带着梦幻般的微笑,正坐在明亮的桌旁排放那一张张纸牌,那些纸牌在阳台渐渐滑入的厚厚的天鹅绒般的、透着鸡血石色的深渊的反衬下,显得格外柔滑。我不明白读的是什么内容,因为那本书既陌生又难懂,而且书页也显得杂乱无章。我父亲,通过他们轻柔移动的说话声来判断,正和某个人——他的弟弟抑或其他客人,我不敢确定——缓缓地走过草坪。当他打一扇开着的窗户下经过时,声音就挪得更近了。他差不多象是在背诵一段独白,因为,在昔日芳香四溢的黑暗中,我已失去对那位偶然的谈话者的印象,父亲高兴地强调说:“是的,我说‘偶然’当然是徒劳的,而我说‘徒劳’当然是偶然的,因为此处我同意那位牧师的说法,特别地,就所有我有机会看到过的植物和动物而言,它是毫无疑问的,确凿无疑的……”期待中的最后的着重强调没有出现。随着一阵朗笑,那声音消失在黑暗中——啊,现在我已经突然想起了那本书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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