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让我穿上你的衣

作者:小 白




  尤利皮底斯的悲剧《载神的女信徒》正表现了这两种观念的冲突。在剧中,狄奥尼索斯被称为“θηλυμορφος”,这个字是由“女人气的”和“μορφη”(相貌)连成的复合词。底比斯国王潘忒乌斯(Pentheus)命士兵锁拿那个吕底亚来的异乡人,并当面羞辱他——他只知道他是酒神的祭司,却不知道那正是化身的狄奥尼索斯本人。潘忒乌斯取笑这位乔装打扮的神祗,说他的身体看起来倒能取悦女人:长发披散在脸颊上,说明他肯定不是合格的摔跤选手,皮肤那么白,那么诱人,想必精心照料,为了躲避阳光一直藏在阴暗里,他对酒神说:“你的美貌快配得上阿弗洛狄忒了。”酒神当然不怕他,也回嘴骂他是个大笨瓜。潘忒乌斯威胁说要割掉酒神的头发,再把他关起来。酒神向他的女信徒们发出神谕,她们进入癫狂状态,愤怒地吼叫,要来抓住国王。潘忒乌斯感到害怕,此时狄奥尼索斯说能带他逃跑,但他必须换上用东方的薄麻料制作的女人衣服,披上假长发,戴上束发带,起先潘忒乌斯坚决不肯,但酒神告诉他,如果不穿女人衣服,出门就会被杀。潘忒乌斯只能听任摆布。但这一切都是酒神设下的骗局,最后潘忒乌斯仍然被外面的妇女们抓住,她们(领头的是潘忒乌斯的母亲)把他撕成了碎片。剧本的最后的合唱歌词中说:神祗们呈现众多形式,总是令人意想不到。显然,作者本人认为穿什么衣服不过是个形式问题。
  沉迷于感官享乐者喜欢美丽衣裳,在古代,那些男人穿上鲜艳轻薄的衣服,他们混迹在颜色沉闷的男人们中间,像一头顾盼自恋的孔雀,不免让人感觉像是一个女人。身为男人,却自甘于低级性别,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腐化和堕落。道德的密码就这样隐含在穿衣着装的哲学中。
  
  四
  
  巴西阿努斯(Bassianus)原本只是罗马的一个普通少年,生活在帝国边远地区叙利亚行省的伊米撒的小镇上,根据希罗狄安(herodian)在《罗马帝国史》中的记载,这个少年异常美貌,凭着他外祖母的财富(注:她是罗马皇后Julia Domna的妹妹,在罗马宫廷里住了很久。),他喜欢穿着华丽的东方衣饰,金色和紫色面料精制的长袖开筒袍(chiton,长袖亦专属女性)垂至脚尖,头上戴着镶嵌缤纷宝石的冠饰,照希罗狄安的看法,那样子有点像酒神狄奥尼索斯的雕像。
  当地腓尼基人崇拜太阳神,十四岁的巴西阿努斯像普通的贵族少年一样,担任神的祭司。当他在长笛和其他东方乐器演奏声中跳起祭祀舞蹈时,所有人(尤其包括罗马士兵)都为之着迷,当士兵们得知他是罗马皇族时——外祖母宣称他是罗马先皇的私生子(谁知道真假呢),他们真心喜欢上了他。当时正巧罗马在附近派驻大量军队,在他野心极大的外祖母操纵下,士兵们很快拥戴他称帝,并且攻进罗马夺取了皇位。现在他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黑利阿伽巴卢斯(Heliogabalus)的名字来源于他的神,是叙利亚太阳神的名字的希腊读音。
  巴西阿努斯对他的神信仰极诚,他在攻入罗马前举行祭祀仪式,穿着华丽的金色和紫色袍服,戴上项链和手镯脚镯,头上戴着形似τιαρα(东方妇女的束发带)的冠冕,用宝石和黄金镶嵌,那是吸收了东方衣饰式样的豪华型腓尼基祭司袍。巴西阿努斯宣称他讨厌希腊罗马式样的衣服,那都是用廉价粗糙的羊毛织料制作的,他只喜欢中国丝绸。深刻了解罗马人性格的外祖母对此感到忧虑,她试图劝阻巴西阿努斯,告诉他罗马人不会习惯这种打扮,他们觉得那样华丽的服饰更适合女人。她要他改着罗马服装,但巴西阿努斯拒绝接受这个建议。
  他只尊敬他的神,甚至想为他的叙利亚神娶个罗马妻子,他先让罗马人崇拜的雅典娜嫁给他的神,把雅典娜雕像移居到太阳神殿,很快他又宣布他的神不喜欢雅典娜,因为她老带着武器。所以他又给神另找一位新的妻子,这次他看上迦太基人崇拜的乌拉尼亚(Urania),他甚至要罗马人缴纳大量金钱,说那是嫁妆。罗马人愤怒了,他们早就开始厌倦皇帝装模作样的女人气。
  很快,在外祖母的又一次操纵下,这位少年皇帝的表弟登上了皇位,拥戴新皇的士兵们不再受青春美貌的媚惑,他们杀了他和他的母亲,把他们扔进了台伯河(不妨联想一下古代清除阴阳人的净化术)。
  
  五
  
  美少年巴西阿努斯只当了短短四年的皇帝,罗马人不喜欢他那女人似的相貌打扮。希罗狄安是一个严肃的历史撰述家,对街头巷尾的传言不感兴趣,在罗马的八卦作家兰普瑞狄乌斯(Aelius Lampridius)的笔下,那故事有另一个更淫秽的版本。兰普瑞狄乌斯把黑利阿伽巴卢斯描绘成一个易性易装癖的慕男狂。说他四处寻找猛男做他的情人,关于这位少年皇帝的穿着,兰普瑞狄乌斯有段描述,说他喜欢在宫里表演帕里斯(Paris)故事,他自己扮演维纳斯,他会突然让丝袍脱落地上,膝盖以上全都瞬间裸露,他用一只手捂住胸部,另一只手捂住私处——照兰普瑞狄乌斯的想法,他不是羞愧什么东西会被人看到,而是羞愧什么东西人们看不到。兰普瑞狄乌斯继续描绘那幅淫荡的画面:他的屁股同时向后撅起,伸向站在他身后的男伴,他的脸同时模仿维纳斯通常在绘画中的表情,他甚至在全身脱毛,把那当成一件乐事,因为那会最大限度的唤起情欲。
  说黑利阿伽巴卢斯是个慕男狂,唯一切实的证据是他那个叙利亚太阳神祭祀,有明显的阳具崇拜成分(那神像是一块圆锥形的黑石),但他被杀之后,罗马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传言,古今各种淫荡腐化的行为都被加诸这位少年皇帝身上。兰普瑞狄乌斯是后期的罗马作者,与黑利阿伽巴卢斯差不多同时代的卡修斯·狄奥(cassius dio)同样对此津津乐道。在他的《罗马史》(Historia Romana)中,这位皇帝不仅是个易装癖(他夜间戴上假发到小酒馆里冒充妓女),且是一个彻底的易性癖(他花重金寻找能够帮他做变性手术的医生)。他是一个慕男狂,当慕名找来的阳物巨大的男人走近时,他颈部优雅地(像女人一样)扭了一下,然后告诉对方:“别叫我皇上,我可是个女人。”同时他也是一个受虐狂,甘受他的男性情人的打骂,在交媾中做各种屈辱的姿势。卡修斯评论说:他的确跟许多女人睡觉,但他不过想从中学习模仿她们的行为。卡修斯也提到他的女人装束,他戴着发网,用铅粉和紫朱草涂染眼睛,为了更像女人,卡修斯说他拔光了浑身的毛发(《罗马史》八十卷13-16节)。
  今天的读者无从验证那些故事,也许这位少年皇帝的奇装异服不过是他的叙利亚神崇拜仪式的一部分;也许他不过是因为美貌和富有,所以偏好梳妆打扮。古代神话中的赫拉克利斯接受神谕穿上女人衣服,但规定的三年为奴期满,他就突然醒悟,脱下女袍的那一瞬间,他立即重新获得身为宙斯之子的全部力量。但巴西阿努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罗马式的严厉男权强调“易装”行为中的道德教训,色情一贯都是道德的陪练员,所以在罗马版本的易装故事中,巴西阿努斯被描绘成一个色情狂,一个变态的“两性人”,像古代的“两性人”一样,他成了一个不祥的妖怪。他的故事被里巷街头的传言百般改编,演变成耸人听闻的黄段子,色情话语一旦加诸其中,随即便会自我生产复制,形成一套完整的联想模式,从此,女人气的打扮便和同性交媾、变态、道德腐化联系在一起。
  
  六
  
  同狄奥尼索斯一样,耶稣也是一位多少带有女性化特征的男性神祗。中世纪宗教画中的耶稣像,虽然有一把男性的胡须,但同希腊酒神一样,那胡须底下隐藏着一幅线条柔和的脸庞。在上述尤利皮底斯的悲剧中,面对同性的横加凌辱,狄奥尼索斯和耶稣一样,不是用武器(剧中酒神宣称他将不带武器前来与国王见面),而是诉诸他们的女信徒——放下武器本身就是一种男性的自我放弃。宗教画除受难像外,基督-耶稣也与酒神同样穿着华丽悦目的袍服,为女信徒所围绕。最重要的一点是,狄奥尼索斯与耶稣同样都具有感性的“神格”,在酒神,表现为喜悦,在耶稣,表现为忧伤,对他们的崇拜均追求狂喜的精神境界,狄奥尼索斯主义沉醉于肉体享乐,基督教在某种意义上对其作同构的反动,要求让肉体承受极度痛苦,从而达到同等程度的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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