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让我穿上你的衣
作者:小 白
九
女性化装扮一面在文学中被不断浪漫化,一面在道德观念上被进一步色情化,二者合力塑造了现代的同性恋易装癖形象。二十世纪以降,出现了一种形式上更为精致的同性恋,它被用来作为针对中产阶级性道德的反叛姿态,现代心理学筛除了古代“双性人”畸形和不祥的面貌特征,如同巧手回春的整容术,更显露其超脱凡俗的气质。古代同性交媾行为中粗俗淫秽的一面,在时间的抹擦下,如同描绘它们的古籍和古画一样,变成某种行将腐朽的风雅,在新一代知识分子的眼里,它代表古老异教世界的狂欢极乐和遥远东方的奢靡淫逸。反叛需要那种悲剧性的彻底精神,它要把被道德的量杆划入色情的种种行为统统纳入麾下,同性恋者以一种近乎“将错就错”的勇气,公然穿着起女人的服饰。
根据安迪·沃霍尔的说法,易装癖一直到1967年尚未被“主流另类圈”接受,因为他们的“坏牙”、“体味”、廉价的化妆和诡异的服饰。但68年以后,人们突然开始接受这种行为,渐渐邀请他们参加各种活动。此时,沃霍尔工厂的“超级明星”(Superstar)队列里,出现了几位“易装女王”(drag queen),她们中杰姬·蔻蒂丝(Jackie Curtis)有头脑,霍莉·伍德劳恩(Holly Woodlawn)脾气大,最楚楚动人要算坎蒂·妲玲(Candy Darling)。沃霍尔有一回对人说,别的“易装女王”常向杰姬打听坎蒂的事情:“Dose she tuck?”“tuck”是“她们”最大的秘密,所有的易装女王在接受采访时都被人问过这样的问题:你tuck吗?但他们总会闪烁其辞。Tuck在这里的用法和“夹起尾巴”(tuck tail)类似,不过对于“女王”们来说,要夹起的却是那根“salami”(意大利腊肠)。方法很复杂,外人很难知晓。大致上先用荷尔蒙注射令起缩小,再加以绳带封锁。效果是要达到穿上泳装也看不出。尼尔乔丹(Neil Jordan)的电影《哭泣的游戏》(The Crying Game)里,爱尔兰共和军战士弗格斯(Fergus)爱上女理发师狄尔(Dil),当他们两情相悦,站在床前宽衣解带时,弗格斯猛然发现狄尔柔软的小腹下,却挂着令人扫兴之物,这让他大倒胃口,奔到卫生间呕吐。显然,狄尔没有做“tuck”。每个“女王”都有一套tuck手法,秘密只能说给“闺蜜”听。对于这个问题,机灵的杰姬言不及义地回答说:“连嘉宝也会改装她的钻石。” 坎蒂的确很漂亮,在沃霍尔的电影《妇女反叛》(Women In Revolt)里,“她”扮演一位被引入妇女解放团体的长岛上层阶级美艳少妇,坎蒂最著名的影像,大概要算梅普尔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为“她”拍摄的那组打电话的的照片。1974年坎蒂去世,死因可能与过量注射荷尔蒙有关,她在遗言中向朋友说:“不要把这个事情看得太坏,只要记住她是那样的一个婊子。”
十
当女人们越过(cross)服装(dressing)的界限时,她们同时也逾越了社会规定的性别职责和等级。cross-dressing不仅是“交叉地”穿衣,在男性和女性服装之间有一条重大的边界。在前述希腊传说赫拉克勒斯的故事中,他的妻子翁法勒因为看不起穿上女装沉湎享乐的丈夫,所以穿上他的狮皮。男性穿着女装意味着自我放弃,而女性穿上男子衣服,在希腊人眼里是一种僭越。普鲁塔克在他的《妇女的美德·阿戈斯妇女》(The Women of Argos-Virtues of Women)中提到那种特殊的情形。
斯巴达王Cleomenes进攻阿戈斯,杀死了大量阿戈斯战士。阿戈斯妇女在女诗人特莉西拉(Telesilla)的率领下,穿上男子的战斗服装,拿起武器反击斯巴达人的进攻,无敌于希腊世界的斯巴达男性战士被吓坏了(也许那种僭越在古代有强大的心理冲击力),他们被一群妇女赶跑。
阿戈斯因男性在战争中大量被杀,立法让寡妇们嫁给城市周围的自由农民(希罗多德说是嫁给奴隶)。阿戈斯妇女们显然把她们的新丈夫看作下等人,所以法律同时说,妇女们晚上跟她们的丈夫一起睡觉时,要戴上假胡须。
这种情形在世界各地许多古代民族中都出现过,北美印第安土著妇女穿上男性服装参加战斗和打猎,她们被视为具有一种混合的性别。古代社会男权强化以后,女性的活动空间受到极大限制,这种服装上的僭越几乎不再出现。民间叙事作品中的确有一些妇女穿着男子服装的故事,像普鲁塔克的阿戈斯妇女一样,她们肩负着拯救男性的责任。但那只是男性作者令人尴尬的自嘲,在莎士比亚的喜剧《威尼斯商人》中,鲍西亚换上男装假扮律师救下了她未婚夫密友岌岌可危的一磅肉,天知道夏洛克到底想割掉她未婚夫身上哪一块要紧的肉,哪一块肉会让阴阳怪气的夏洛克满足?
在男性作者与男性读者的背景下,这种故事难免带有色情的含义,毕竟,男装和女装都有一些适合各自生理需求的设计。色情幻想的触角如柔软无骨的八爪鱼,在语词和意义的水底游曳,吸取日常物象的隐秘汁液,制造令人兴奋的新品种。女人是易感的,中世纪的道学家们认为,如果她们像男人一样穿上裤子,每时每刻的接触会造成什么后果?所以必须宽松、宽松、再宽松(宽松也是现代卫生医学反色情的妙方)。
十一
但女性穿着男装的故事很少像男性穿上女装那样,遭到严厉的道德质询。归根结底,那不过是女人们的小小戏法,唯一的效果是逗逗男人们的开心。保持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妖异不妨拿来开开玩笑。一旦真正有女人穿上男装,就要用最严厉的手段加以清除。
1431年,贞德(Joan of Arc)在鲁昂的宗教法庭受到审讯,各项指控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她穿着男性服装,在教会施加的强大的肉体精神压力下,贞德承认那是一种罪过,为穿男装的行为忏悔,并接受教会要求她永不再穿男装的的禁令。几天后,贞德推翻她的认罪,再次穿上男子服装,这一次教会不再宽恕,把她送上了火刑柱。虽然1909年罗马教会对她施行了宣福礼(beatify),1920年又将其封圣,但至今,历史学者们仍然在研究贞德的性取向,她是同性恋?她是两性人?或者她是易性癖?虽然戴着学术的眼镜,但男性的色情目光仍然在镜片下闪烁。也许贞德的异端行为不过来自一个古老的信念,如同她在一生中不断向别人强调她的贞洁一样,穿上男装不过是表示“处女性”的一个方式?
卡特琳娜·德·埃罗索(Catalina de Erauso)在1592年逃离了修道院,穿上男装起个新名——弗朗西斯科·德·罗耀拉(Francisco de Loyola),跑到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她加入军队作战勇猛,很快当上中尉,她像男人一样打架、赌钱、调戏妇女、偷盗、决斗,因为被指控杀人,直到她的大哥在战场上受伤,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不得不暴露自己女性的身份。卡特琳娜比贞德运气好的多,因为她身在蛮荒的新大陆。有一部据说是她本人的回忆录,在她身后印刷出版,在书里她和贞德一样,多次宣称自己的童贞,但同时,书中也描绘了她调戏一个利马富有商人的小姨子的情节,她把头枕在那姑娘的膝盖上,在人家的大腿上上下其手。
十九世纪的女作家乔治·桑,因为她穿着男装夹着雪茄的照片声名狼藉。,卫道士们注意到其中伤风败俗的重大含义,观众的视线变得色情起来。色情小说《伽米阿妮》(Gamiani)的作者据说正是乔治桑的著名情人缪塞,小说中的少女芳妮(fanny B)据说人物原型就是乔治·桑,传说振振有辞地说,那个“B”正影指她的头衔“baroness”(男爵夫人)。男主角阿奇德(Alcide)当然指向缪塞名字中的Alfred。小说中的两位女主人公显然都是两性人,她们同时与男女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