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让我穿上你的衣

作者:小 白




  一
  
  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性别,立即穿上衣服。不是因为怕羞,只是因为两性单就身体构造来说,差别实在细微。这里多一点,那里少一点,那又怎么样?身体是不确定的东西,时时变化莫测,好像神话中的妖异,人们用有魔力的衣服,将其束缚在内,混沌的男女之身瞬间清晰定型。古代的成人冠笄之礼,把那个神奇的时刻仪式化,使之再也无法逆转:在此之前,少男少女的性别随时都有发生变异的危险。“ανδρογυνος”、 “ερμαφροδιτος”、“αρρενοθηλυς”这三个希腊字都表示“阴阳人”——那种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突然拥有两种性别的人。在古代,这种畸变被视为不祥之兆,当事人要被清除,希腊城邦把这些畸童公示一番,然后丢弃城外,罗马则把他们抛入海中,并举行复杂的祭神仪式以求净化。所以古代少男少女在各种年龄要举行不同的仪式,以期身体能够按照神佑的正常轨迹成长。阿里斯托芬的《吕西斯特拉忒》(Lysistrata)中有段妇女合唱歌词,描述了一个女孩由七岁起,到她长成美丽少女的四个年龄段,据此她要在祭祀仪式上担任的不同角色,并且穿着规定的服装,在第三个年龄段上,她才能穿一种名叫“κροκωτος”(krokotos)的袍子,那是一种用藏红花粉染制的袍服,颜色介于金黄和橘黄之间。希腊古典时期的服装式样设计简单,款式和性属多以颜色分别,少女穿上这种色泽鲜艳的服装,证明其女性特质已然显现,若男子穿上女用的颜色,在希腊人眼里,他便带有女性特征。
  那以后,性别变异现象所引发的恐慌感略减,西西里的狄奥多洛斯(Diodorus Siculus)在他的《历史藏书》里记录了一些有关用简单手术清除两性畸变人多余性征的事例。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在他的《自然史》第七部第三章中说:“有种孩子降生时就有两种性器官,我们现在把他们称为“赫耳玛弗洛狄忒”(hermaphrodite、两性人),过去人都叫他们“安德洛基诺斯”(androgynous、阴阳畸形人),把他们看作不祥的怪物,不管怎样,如今人们只把他们当成一个乐子。”
  尽管如此,两性人始终是邦国中不祥的异类。在古代,女性负责生育繁殖,男性专事打猎和战争。社会分工要求性别角色相对稳定。古人生活在荒凉的地球上,人口稀少,繁殖率若有丝毫降低,也许人类就会绝迹;而食物匮乏和异族掠夺同样会让本族灭绝,命悬一线的社会无法承受性别变无定型的代价。
  成年男女有不可放弃的性别责任,这种责任——按照古人更强调视觉直观的感受模式——被集中在服装这一视觉符号上。在男女服装之间有一条界线,两性以此划分了各自的社会职责。越过服装的界线,就意味着放弃神定的责任。
  荷马认为阿基里斯(achilles)打扮成少女模样乃是因为母亲希望他逃避参加战斗的责任,逃避他成为英雄的宿命。那与中国民间把男孩当女孩养可保无豫之说大致相当,穿男性服装意味着承担参与战斗的责任,但勇气与危险相伴,出于成长期的安全计,不妨让男童穿着女孩的衣服。但历史学家们发现,穿女装、像女人那样生活一段时间,似乎是古希腊早期很多城邦青年男子的一节必修课程,希腊式的神秘主义辩证法认为,少年人必须通过模仿女人,才能了解他自身的本质,那是一次蜕变,阿基里斯被奥德修斯揭露,当他脱下女装洗净铅华,他的勇气便脱颖而出。
  女性一面也同样,希罗多德(Herodotus)的《历史》第四卷180节中,记载了利比亚特里同尼斯湖区奥西恩族人的少女模拟战争仪式。奥西恩族成年男女实行杂交(亚里斯多德的《政治学》中也提到利比亚北部的这种风俗)。每年在祭祀雅典娜(注:Athene Tritogeneia,据说她就诞生在这一地区。)的节日仪式上,族中少女被分作两队,用棍棒和石头相互战斗,在战斗中因伤致死者被称为“假处女”。以奥西恩人的观点来看,战斗中的失败者显然已脱离性别的混沌状态,因而证明她一定已与男人交媾。处女要像男子那样参与战斗,方能完成指向她们的性别本质的蜕变,而提前变成“女人”的“假处女”有违神定的秩序。
  
  二
  
  远古人认为繁殖的地位高于战争,人口是部族存亡的关键。所以在古代,女性有权耗用家族内更多财力资源用于制作服饰,女装的制作一向比男装更为精美,那体现了远古视繁殖为最神圣职事的观念——“职业装”的贵贱当然要视“职业”的重要性而定。米诺斯(Minoan)壁画上的的女装极其华丽,下身用织料连缀成长裙,这种密实防护本身暗示了生殖权力的“贵重”;裸乳的上衣和紧束的腰带同样强调了她们的繁殖力。米诺斯男性只在腰下围一块短布,他们从未想到用服装来显示战士的威严,那块短布不过是对男性参与生殖活动的那一点局部的粗略防护。
  以后战事日渐频繁。此时,生育速度显然不及因战争失败造成的人口损失,也比不上战斗获胜带来的人口增殖——在人口的问题上,取之有道同样比不上巧取豪夺。由算术的观点来看,男性分工的地位变得越来越重要,男权名正言顺地逐渐替代以繁殖为中心的古老女权。此时男性虽然开始制作昂贵的盔甲装备,但尚无意于礼仪修饰,古希腊罗马的男性日常穿着普遍较为简陋,himation(希腊)和toga (罗马)不过是把一块羊毛大布披在身上。
  希腊传说中英雄赫拉克勒斯(Hercules),曾卖身给吕底亚(Lydian)女王翁法勒(Omphale)为奴。翁法勒得知他是宙斯的儿子,恢复他为自由民,又嫁给他。赫拉克勒斯在东方宫廷中享受豪奢生活,渐渐忘却他的责任。翁法勒便开始瞧不起他,自己穿上赫拉克勒斯的狮皮,让丈夫穿上女人的丝袍,戴上发饰、项链和手镯,要赫拉克勒斯坐在她脚边纺羊毛。
  故事的逻辑已被重组,奢靡——放弃责任(堕落)——穿女人衣服(惩罚),道德换算法悄悄替换了原初的符码含义。翁法勒——ομφαλη这个名字源自ομφαλος(肚脐),原始的繁殖崇拜以“地母”为主神,大地之母的肚脐当然是“大地的中心“(ομφαλος另一义)。阿波罗在德尔法(Δελφα)颁发神谕,其神殿的名字就叫“ομφαλος”,大约男权替代女权之后,把女神祭祀的“大地中心”也一并夺取。古代繁殖女神崇拜的祭祀仪式由男性祭司反穿女装主持(古希腊赫拉克勒斯的祭司同样穿着女装),也许原始神话的因果关系正好与那个晚近版本相反:赫拉克勒斯因为祭祀繁殖女神而穿上女装,所以他忘记了男子应穿男装投身战斗的责任,那神话可能暗示了男性神权与女性神权交替之际的观念之争,
  
  三
  
  奢华的女装变成低级性别的符号,而简陋的男装反而代表高级性别,这本身就隐含着逆向变化的可能性。总有一些人要逃避他们的职责,把身体约束在粗陋的衣服里的,不是哲人们所谓的自我克制,而是缺乏足供享乐的财力,连赫拉克勒斯这样的勇士也会迷失,何况凡俗。少数希腊贵族男性开始穿起奢华的(女性化的)服饰,他们是新出现的有钱人,崇尚酒神狄奥尼索斯(Dionysus)式的感官享乐。这些家伙令人嫉妒,人们在背后骂他们娘娘腔——的确,古代视觉艺术作品中的酒神形象带有鲜明的女性特征,希腊古瓶画中他总是戴着一种女用束发带,所以常常他也被称为θηλυ-μιτρης,意为“戴着女人气的(θηλυ)的束发带的”(酒神)。正直人士开始公开指责这些败坏传统道德之徒,归结到最后总是骂他们像女人。卫道人士希望人们恢复古代的简朴穿着(比如斯巴达男子的简陋服装),一些著名人物标榜自己拥有高尚的自制力,日常只披着寒麻氅,那不过是一块披裹在身上的羊毛大布,他们不在其下另穿土尼短袍,古希腊人对这种着装有一个专门的词语:γυμνο ς,意指他们近乎裸体见人。苏格拉底就一贯这样穿衣,普鲁塔克记录雅典政治家福基翁(Phocion)的生平,也提到他光披一件大氅,士兵们取笑说:如果福基翁多穿了一件土尼袍,那天必定寒冷异常。希腊的道德严苛之士甚至规定按照古风,披氅和短袍下身都不允许超过膝盖,那种垂到脚上的着衣也是女人气的穿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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