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大烟

作者:艾米丽·哈恩




  海文左向侧躺,靠着托盘脸也朝向它。他点亮了灯。他的一位朋友——一个叫华清的胖胖的小个子男人——靠着托盘的另一边右向侧躺,脸朝海文。他们各自用枕头支着头和肩。海文从没停止过交谈,但他双手却忙乎着,双眼也紧盯着手头在做的事——编织。我起先想为什么谁也没提到过中国男人练习这个手艺。他熟练地操作着的两枚针之间的东西,我还以为是毛线,然后我看清了那其实是深色浓稠的某种胶粘质的东西。随着他将两枚针的尾部相互绕着转,那东西像是正在凝结的太妃糖,连颜色也变了,慢慢地从早先的深棕色变成了棕黄色。在某一刻,正当那东西要凝固的时候,他将那一团绕在一枚针的尾部,拿起一个茶杯大小的陶制物。这物什看起来挺像茶杯,只是上端是封住的,固定的盖子中间有个带框的洞。海文将卷了那东西的针插入洞里,拔了出来,留下那团东西堆在洞口,然后抟着那团很快变硬的东西,让它像一座微型火山一样座落在杯状物上。接着,他拿起一杆磨光擦亮的竹管。竹管一头靠近末端有个大洞,镶了一圈雕花银边。他用这个固定住杯状物,将竹管的另一端放入嘴里,举着堆了小小火山锥的杯状物悬置在灯焰上,然后深深地吸了进去。他吸的时候,那东西冒着泡泡蒸发着,直到一点都不剩。他的嘴里升起股蓝色的烟雾,空气里顿时充满了我在上海街头闻到过的气息。我一下子明白了事实真相。
  “你在抽鸦片!”我大声叫道。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因为他们已经忘了我在那儿。
  海文说:“是啊,我是在抽鸦片。难道你以前没看到过抽鸦片吗?”
  “没有。我感兴趣极了。”
   “你要不要试试?”
  “嗯,好呀。”
  没人反对,也没人表现出震惊或什么的。事实上,除了华清谁都没留意。在海文的要求下,他抽了一杆子,演示了怎么做,然后靠着枕头休息了几分钟。“要是马上起身的话,你会头晕眼花的。”海文解释道。我仔细地观察了他的技巧。轮到我躺在榻上的时候,我已经对怎么抽相当了解了。烟吸进去,越深越好,然后让烟留在那儿,越久越好,再呼出来。想到我从来没能吸入纸烟的烟,我担心鸦片瘾君子的世界会对我关闭了。白日梦和睡梦一样,人们不会考虑到真实的自我和血肉之躯的弱点。浪漫的人总是会碰到这样的困境,但那天晚上,我却幸免于这个尴尬。吸进去的时候,我几乎觉得恶心,但喉咙并没有合上,过了一会儿,我就不觉得难受了。我没法儿像其他人那样,把那个小火山一大口抽完,但对一个初学者来说,我做得还不赖——一点都不赖。我陶醉于没有咳嗽的胜利中,忘了留意最初的效果,甚至准备起身,不过海文告诉了我别起来。“躺着别动,我们聊天吧。”他建议道。我们都说着话——关于书,还是关于书,还有中国政治。我对政治一窍不通,但这一点也没让我觉得没劲。我极有兴趣地聆听着别人用英语说的一切;当他们叉开去用中文聊的时候,我也不在意。留下我自己想事儿。我什么都不会在意。我靠着枕垫躺着,一边看着海文为自己卷一杆,世界显得精彩有趣又温馨仁爱。他们把小火山锥和管子叫做“一杆”,我猜想是因为要比“一杆鸦片”来得简单。再说,“一杆鸦片”也不精确。只有一次,华清问我感觉怎样,我才意识到整个情形的完整含义。 天哪,我在抽鸦片!难以置信,尤其是我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我告诉他:“我啥都没感觉到。我的意思是,和你们在一起,我当然很开心,但我没觉得有什么两样。也许鸦片对我没效果?”
  海文捻了捻小胡子,微微笑了笑。他说:“看看表。”我惊讶得叫出声来。已是凌晨三点了。
   “是啊,就是那样儿,”海文说,“你一个姿势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了,你知道——没挪过手臂,也没动过脑袋。这就是鸦片。我们叫它“大烟”,大的烟。”
  “但我只抽了一杆子。瞧瞧你,已经抽了四五杆了,还是没事儿。”
  “那也是大烟,”海文说得含糊不清。
   那天早上再晚些时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试着回忆我是否做了浸渍着毒品的梦,但我所能想起来的是根本无梦,让人失望。我也没觉得什么渴望。我只是不算个瘾君子。我几乎判定整个事只不过是个仔细酝酿的神话。不过,隔了几天,我还是再试了一次,又试了第三次,如此这般的下去。长话短说,我耗上了一整年满怀热忱的努力。现在没法确指哪一刻确确实实地能称自己为瘾君子,但我记得海文的妻子佩玉说我上瘾了的那个晚上。我到他们家是晚上六点,家人大多数在吸烟室里。这是一幅美好的家庭场景:孩子们在地板上玩,佩玉坐在卧榻沿上用羊毛线在做正经的编织,海文则以其常见的姿势侧躺着,懒洋洋地准备着一些鸦片丸子,不时地用食指卷起一团试试干湿。一丸好鸦片应当是正好的颜色,不能太干,但也不能太粘。这些的精致的讲究给人添了很多乐趣。我想,对喝茶很考究的人有同样的兴致。
  那天晚上,我感觉很糟。我得了感冒,头天晚上落了夜,而且还正对海文一腔怒气。那时候,我的一本中英文双语杂志正由他属下的华界的一家出版社出版——更确切地说,是我试图出版这本杂志,而海文对印刷这事的态度之不认真简直令人恼火。那天,为了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校样会在三点前送达,我在家里白白等了四个小时。我大步闯入吸烟室里这幅祥和安宁的场景,要不是一阵喷嚏,我会狠狠斥责他一顿。听到喷嚏,佩玉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随后她开始批评海文。上海话我一点都没学过,我学的是普通话。但她说话的口气已经够明了了。
   “佩玉说你上瘾了,这是我的不是。”海文很开心地翻译给我听。
  我简直感到受宠若惊,但海文在印刷一事上做得不够,这让我的回答听起来傲慢无礼,“她为啥要那样说?”我一边说着一边躺到我的老位子上,伸手取烟管。
  “因为你的眼睛鼻子都在流水。”
  “那又怎样?那是症状吗?”我看了看佩玉,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吸进一杆子后,接着说,“但那不是我鼻子流水的原因。我得了很严重的感冒。”
  “哦,是的,抽大烟的总是感冒缠身。”海文又备好了一杆子。“你抽不到大烟的时就会流泪。不过,就你的情形来看,我觉得我妻子弄错了。你还不是个瘾君子。即便是我,也还不是个瘾君子,真的――还不是很上瘾,尽管我抽的比你多。像我们这样的人,要做的事那么多,不是会上瘾的那类人。
   不会的,我自忖道,佩玉肯定是夸张到了荒谬的地步。没有大烟,我当然没关系。我好这一口,这没错——我好这一口。我已经懂得了是什么让鸦片如此让人销魂。昔日对毒品飨宴和浓味重彩的美梦的浪漫念头远去了,但我并不引以为憾,因为事实远远更美好。躺在安静的房间里,聊天抽烟――或者按照正常的次序排列,抽烟聊天——是多么令人愉悦的惬意和畅快啊。我没有上瘾,我跟自己说,但你得养成点惯习来欣赏这物事的好处。人们花上很多时间抽大烟,但毕竟,他们也享受到不少美妙时光。即便我能跟得上同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那些在上海的外国居民所热衷的夜总会、鸡尾酒会和宴席也会让我腻烦的。现在我几乎不费神去那些聚会了。大烟让我不再想喝酒了。那些不抽大烟的人显得越来越遥远了,而那些抽大烟的人总是显得和我的品味想法一致。我们经常高声地相互朗读――大多数是诗歌。阅读、音乐和绘画足够让我们开心了。我们不在意吃喝肉欲之乐……当我说起鸦片的时候,我似乎落入了某种世纪末的语言,那很可能是因为我抽大烟的时候,过的就是种相当世纪末的生活――不仅是社交群体意义上的也是文学创作意义上的。在上海的西化的时新中国人不赞成抽大烟――并非基于道德准则而是这被认为过时得可怜可悲。时新人喜欢让威思忌或是白兰地搞得醉醺醺的,而我那些朋友,穿着传统长衫,故意自觉地反着做。鸦片则是这种态度的一部分。鸦片是堕落腐朽的。鸦片是属于祖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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