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知己
作者:伊琳娜·涅米罗夫斯卡娅
“第一封发自十二月四号,也就是她死的那天,第二封发自五号,她死后的第二天。”
“可能哪里出错了”,可桑小姐说,膝头上那块准备扔到火炉里的木柴掉到地上,她没做任何反应,“您检查过邮戳吗?”
“第一封是十二月四号放进邮箱的,第二封,是在五号。”
“这……真不可思议。”
“可不是吗,在我看来,只有一种解释:即将在巴黎度过的几天在她看来是那样充实幸福,满载着允诺和约定,而我要她每天给我写信,她只能将这一苦差提前打发掉。她叫人在她不在的时候替她寄信,这样寄信地址就总是保持一致。可能第一封信还是她自己寄的,她也许出事前在邮局停留了片刻,但第二封应该是她拜托的那个人寄的,大概是村里某个小孩,他不知道她已经死了,或者不够机灵,不知道既然她死了就不应该再寄那封信了。是的,事情肯定是像这样。
“但是……信里什么都没说?”
“您的意思是,没说巴黎之行?没有,一个字也没提。那些信……噢,只有她能写出那样的信:愉快的,忧伤的,疯狂的……她谈论音乐,描述小姐您门前的大冷杉和雪,说到她的阅读。十二月五号的信是这样开始的:”
他闭上眼睛,声音平缓:“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地上的雪还没有消融,仿佛一个纯洁的少女,被盛怒的巫婆鞭打……我想我着凉了,很晚才起床……”接下来是关于“莫扎特的小夜曲和圣诞节玫瑰”,而那些玫瑰“在万圣节凋零了,尽管是传统。”
信背到这儿。
“我不明白”,可桑小姐虚弱地说道。
“她那次身体不舒服,是为了可以在巴黎安静地呆两三天,而不用给我写信。接下来的信应该告诉我说她患了轻微的流感,说她又康复了。”
“但没什么可以阻止她和您谈起那次出行呀!她完全可以捏造出一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
“我问过佣人了。她没有通知他们她要回家。她从来不会那样突然出现,总喜欢一切都事先替她安排妥当:壁炉,浴室,鲜花……我敢说,那晚她没准备睡在家里。这种情况下,她自然选择将巴黎之行保密。”
“但,先生,最单纯的动机,我啰嗦一句……”
“算了吧!”他盯着她,“您很清楚没什么好怀疑的。只要看您的表情就知道了,小姐。事实很明显。您不用害怕,我什么也不会问您的,”他努力微笑了一下,补充说道,“既不会问情人的名字,也不会问他们的关系持续多久了。您是不会告诉我的,您对弗洛朗丝那么忠诚。您已经最大程度地帮她欺骗我了。现在,您对她的秘密更加守口如瓶,我敢肯定。可是,您一定知道很多事情。不过,我再强调一遍,我不会向您提任何鲁莽的问题。我只希望和一个熟悉她爱她的人……最后一次,带着感情好好谈谈她。您和我妻子之间有很深厚的友谊吗?”
她没回答。
“那是造物主的一个杰作,不是吗?在她面前我总是自惭形秽。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早晚有一天会背叛或离开我。人总有一死。我比她大二十二岁。”
“您在说什么呢?您怎么能这样说呢?”冲动之下,她低着嗓门,急急说道:“您,唐格先生?您难道不知道自己是谁?大厅里所有那些听众,那些在您的演唱会中欣赏您,感激您,喜爱您的听众,难道您从没有注意过吗?是的,先生,他们爱您……你们,艺术家们,你们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
她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抬起头来看着他,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
“一个高贵的世界。而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没用的东西,我们什么也不是。多么罕见,多么美妙啊,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屈尊下贵,将我们从平庸中解脱出来,为我们说话。这意义非凡,先生。您几乎有义务理解这一点。原谅我这样跟您说话。如果我看上去像在教训您,那是因为我无比欣赏您。您比弗洛莎大二十二岁能有什么问题呢?”
“怎么?”
“啊,弗洛莎”,她重复道,“她叫弗洛莎,您知道的……弗洛朗丝是她进剧院时取的艺名。比她大二十二岁!可是您,您这样一位天才,您可是当今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您把她的身份提高到与您一样,这是怎样的荣耀啊。”
他忧伤地看着她。
“噢!您什么也不知道,”他温和地说,“我有点名气,是的,但这个……从前,我也许是个人物,配得上所有的溢美之词。但是名誉,您知道,是在树倒之时收获的苦果。”
“我不懂,”她说,“对我而言,您是个卓尔不群的人。您的谦虚不讨人喜欢,这样的谦虚是不健康的。”
“她爱的那个人应该比我更加耀眼,更加深沉。我把他想像成年轻时候的我。”
“像您?”
她摇了摇头。
“噢!才不是呢,唐格先生,他可不像您。”
她住了嘴;觉得他终于要问一个问题,但他什么也没问;他把手伸向黑暗中依稀可见的小桌子,摸索茶杯的手颤抖不已。
“还有茶吗?”
“我去给您再倒点来。”
“不,不用了,求求您不要走开。我喜欢冷茶,我快渴死了。”
他把红褐色的茶水一饮而尽。
“您对我那么友善,”他犹豫着说道,瘦削的脸庞对着炉火,“可您帮她欺骗我。”
“我没有帮着她。相反,我尽力劝她理智一点,但我……”
“是的,我理解,谁也抵抗不了她的魅力。她的美貌,优雅,蛮横而又冷漠的……是的,我想用冷漠这个词来形容她的表情。她在社交和感情生活中表现得异常冷漠。有时看上去心不在焉,拒人千里。我认识一些人,信誓旦旦地说她是个肤浅不怎么聪明的女人。但其实,智慧能说明什么呢?她的忧伤和狂热……她写的信……天哪,我多么喜欢她的信呀!四天前,当那些从墨西哥转发的信摆在我面前,看着信封上她的字迹,我直哆嗦,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它们令人心碎又令人安慰……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我不是作曲家,只是个演奏的。时间一长,就会觉得不满足,没有成就感。您无法理解。我重新发现已经消亡的东西,再赋予它们生命。这是一项通灵的工作。不幸的是,我,洛基唐格,我什么都没能留下。没有什么是由我创造的,没有孩子,没有作品。也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
“您的声名……”
“这一切让我筋疲力尽,”他突然换了副语调,嘴唇困难地翕动了几下,“我已经连续四晚没睡了,尽管服了大量安眠药。那些药不足以让我入眠,却让我整个人精神恍惚,似梦非梦,似醒非醒。这太奇怪了。这间屋子,这火……我发着烧。”
“您想要躺下来吗?我去给您铺床,好好睡一觉,您……”
“我不是跟您讲我睡不着吗!”他怒气冲冲地嚷道,“不要管我,我在这儿挺好的,相信我。如果您为我好,请不要说我,说说弗洛朗丝,只说她……哪怕最简单,最平常的事情。比如她的晚礼服。她死的那天是怎样打扮的?天那么冷,她应该穿着那件灰色的旅行大衣,水獭皮的领子。帽子呢?”
“帽子?”女教员心不在焉地嘀咕道,“听着,唐格先生……”
她陷入沉默,神思恍惚。
“我还保留着,”她最终开口说道,“一些弗洛莎……弗洛朗丝的老照片和信。您要看吗?”
他表示同意。于是她站起身,从壁炉上取下一张照片递给他,照片上有二十个系着黑色罩衫,套着木鞋的小女孩,背景是一所小学的院子。她们的头发梳得乱七八糟,脚尖朝内。这都是些十三四岁,粗壮结实的乡下丫头,裹在僵硬的罩衫和宽大的呢绒裙里,胸部发育明显。
“弗洛朗丝也在里面?”他被逗乐了,笑得不怎么自然,“她应该像鸭群里的天鹅。”
“这个是她,”可桑小姐说道,“胖而结实,和其他同龄人一样,但是脸蛋相当精巧。轮廓分明,一双蓝色的大眼睛。至于我,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在贝藏松,寄宿生活已经开始三个月了。弗洛莎把照片寄给了我。您看,”她指着照片上的文字:“‘给我亲爱的卡蜜尔:弗洛莎’。她来看我的时候,我才松了口气。她不想继续读书,一心想学缝纫,想定居在城市。 她对未来的憧憬满足于一间破屋子里的一台缝纫机,周六晚和对门时装店的伙计去一趟电影院。她父母,和我的一样,都是小资产阶级,没什么财产。她父亲再婚。她和继母相处得不好,那女人其实心眼不坏,但是一种尖刻懦弱的性格……您了解我的意思吗?弗洛莎只知道指责,赌气,抱怨。复活节我放假在家,去找了她的父母――那时我十五岁――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一会儿求她父亲,一会儿哄她继母,吓她继母,最后,他们终于让步,把弗洛莎送到贝藏松和我一起寄宿。我们在那儿共同度过了五年;最后一年,我留下来做辅导老师,是为了不离开她,为了让她学习,让她能通过考试,让她成为有身份地位的人,让她坚持上声乐课,最重要的是为了不让那些该死的男孩子总在她身边转悠,因为弗洛莎对我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