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知己
作者:伊琳娜·涅米罗夫斯卡娅
“不,您无法想像弗洛莎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比她大一岁半。我想拥有的脸蛋,眼神,笑容都能在她身上找到。我长得一直不好看,这我清楚。开始,我妒忌弗洛莎。记得有一次,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小外套来我家玩,那件衣服她通常在周日穿,大家都说:‘多么可爱柔和的颜色啊……正好衬托出她那一头金色的卷发!’她把外套脱在了门厅的椅子上,我像个野兽,又撕又咬,把它扯得稀巴烂。长大之后,这种感觉渐渐消失,被另外一种奇怪的感情代替……您刚才问我是否对弗洛莎怀有深厚的友谊?没有,我对她既没有友谊,也没有柔情,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塑造她,您理解吗?那是从一些小事开始的。为了一次颁奖典礼,我吩咐她练习她的寓言,教她怎样背诵,怎样站立,怎样致敬,怎样做出些细微的表情来突出她美丽的侧影和卷发,当大家为她鼓掌,赞美她的时候,我体验到一种苦涩的甜蜜,这种感觉无法跟您描绘。我思量着:‘毕竟,是我……亏了我,她才这么受欢迎。如果没有我,她什么也不是。我创造了她。’”
面对着唐格,她住口了。
“‘我创造了她。’我脑海深处就是这么想的。对我来说,那如同一本书,一幅画。自然,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这一点。也许,只是在五六年前,我才完全理解。有时候,我也会忘了弗洛莎。比如,当我以极其优异的成绩通过一项考试,就会变得雄心勃勃。但接着,我会对自己说:‘孩子,既然上帝赋予你这样一副丑陋的模样,那就不要再追求,再期望什么。这样最好。你就不会因为失望而痛苦。’性格使然,我喜欢扮演灰衣主教。少女时期,我就特别崇拜耶稣会会士,这些谦逊而博学的人,置身暗处向国王建言。请不要嘲笑我,唐格先生。我跟您讲的这些,从来没对其他人讲过,不过在一生当中能这样毫无保留地讲一次也是件好事。还有,最后,这个您深深怀念的弗洛莎,是我,是我把她送给您的。”
“怎么会?”唐格先生问道。他带着强烈的兴趣听她诉说,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松开两只苍白的手。
“到十三或十四岁的时候,弗洛莎变得毫不起眼。我都不想看见她了。她让我失望,让我气恼,生活对我来说突然失去意义。写作,考试,期末成绩……我是个优秀的学生,几乎不怎么用功,但我觉得厌烦。您知道,在我当时那个年龄,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梦想,另外一种生活……想像中的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曾经很多年,我把自己想像成弗洛莎;我在她身上看见过人之处,可是她变得那么平庸,甚至愚蠢,她所有的梦想止于成为一个缝纫工。缝纫工,您看见了吗?弗洛莎踩着缝纫机,怀了某个店伙计的孩子,或乖乖地嫁给一个小市民;弗洛莎……那我呢?但有一次,我听到她唱歌。那是复活节假期里的一天,在河边。家乡的河都深不见底,水流湍急。那年春天来得比往常早。我们五六个女孩子一起去水边泡脚丫,采野花。当我们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晚了。我们手挽着手往前走,有一个女孩开始唱歌。其他人跟着合唱起副歌部分,在所有人的声音中,弗洛莎的声音突显出来,那种天生的高贵,那种纯粹,使得其他女孩子渐渐沉默。我们被这美妙的嗓音推着,提着往前走。于是,正如刚才跟您说的,我设法让她来到贝藏松。她必须,您懂吗,必须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优雅的人,成为一个女士。我曾经在某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种说法,说不应该在发育阶段学习声乐,但我希望不要让她浪费那几年,她可以积累文化,知识和阅读。我想我有教育天分。弗洛莎很懒,只有我能让她努力学习。看到她的进步我是多么满足啊!但我自己,那个曾经的优秀学生,从此处于中等水平。我毫不犹豫地放下所有个人志向,一心只想着弗洛莎。我活在两个人之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您无法想像我能感受到的:骄傲,讽刺,欺骗的快乐,自我感觉高人一等,尤其是高于弗洛莎的快乐。一等到她十八岁,我就让她学声乐。她出发去了巴黎,在那儿,我想您知道,她几乎立刻就成为一个有钱人的情妇,那个人结婚了,但和妻子分居,他带着弗洛莎出席公开场合。”
“是的,这个我知道。”唐格说。
“我几乎不怎么看见她,可她没忘了我。依恋男友的同时,她也渴望着自由……您懂吗?”
“我懂。”
“那段时期她过得很不容易。那个男人性格专横,妒忌心强。当两个人的关系十分紧张,几乎快要破裂的时候,弗洛莎跑到我这里。她一进门,就坐在您现在坐的这张扶手椅上。她说:‘我这样做了……我是这样答复的……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如果换作你,你会怎么做?’于是,我告诉她……我耐心给她讲道理,我……您知道,我希望她不要离开那个男人。多亏他,她才像个巴黎人,她懂得了穿衣打扮,从外表看来,她渐渐成为了她应该成为的样子。发型,步态,晚礼服,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我为她搭建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她是我的艺术作品,这个弗洛莎。您觉得这话很蠢?为什么?创作一个艺术作品,可以用粗糙的,没有生命力的原材料,可以用石头和锤子,可以用画布和颜料,为什么不能用血与肉呢?把一个人的个性赋予另一个人,让他的思想在那个人身上体现,这令人兴奋陶醉,您知道吗?”
“她那样听命于您,服从于您,她,弗洛朗丝?”
“跟您讲,先生,您不了解她!没有人了解她,她自己比别人还不了解自己。她以为她是自由的,您想想!当我告诉她:‘应该这么或那么做。应该这样给他写信,我说你写。应该打发掉这个男人,应该不动声色地拒绝那个男人,不能让他太气馁,但是……’她冷笑起来,朝我嚷道:‘噢,可你什么都不懂,我可怜的卡蜜尔!关于男人,关于爱情,关于生活,你知道些什么呢!你,被这样埋在洞穴里的你?’我回答她:‘也许,也许吧,但你只要想想就知道我说的没错。应该照那样做。’最终,她一边采纳我的建议,一边说服自己那是她的想法。她就是个妇人……”
她沉默了,嘴角浮现出一丝忧郁,温柔而苦涩的微笑。唐格惊愕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她重新开口:
“她男友后来猝死,遗嘱没有提及她,所有遗产都归他的法定妻子。弗洛莎,一夜之间,她又成了穷人。不管是她住的旅馆还是汽车,一切都不在她的名下。我设法请了几个月的假,和她两个人住在巴黎。先生,我想把这个女人打造成个人物,您听到了吗?我想到了剧院。凭她的嗓子,美貌和魅力,她本来可以的,不是吗?她本来可以红极一时!仔细思量,这还不够。您知道,这简直成了一种幻觉。有时候我忘了自己是卡蜜尔可桑,而她是弗洛莎勒布朗。她唱歌时,似乎是我的声音从她胸口发出。她的歌声将我从我自身解脱。我们过着安宁的隐居生活,她因为情人的死,心情一直很沮丧,不愿意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没有精美的晚礼服,也没有首饰,她甚至缺钱理发。如果她是一个人住,很可能为了钱什么样的男人都接受……”
唐格打断她:
“她不在了,没法给自己辩白。”他用颤抖的声音轻轻说道。
“先生,我对着您就像对着上帝讲话。我是个教徒,相信她的灵魂就在这儿听着,能看到我说的句句属实。是我在那两年看住她,给她描述美好的未来,向她保证只要听我的话就会获得名气和爱情。我再跟您说一次,这实在令人兴奋陶醉,看到这个美丽的女人半无意识地重复我的话,引用我的想法,阅读中采用我的理解……她的信……哈,有时我忍不住地笑……她那些我写的信……渐渐地,她明白了我想要她做什么。她任由自己被塑造,有时称我为她的‘导演’,但是她认为我的动机低下;她相信我打算日后靠她生活,甚至――她笑着跟我说――嫁给某个被她抛弃的情人,某个弗洛莎勒布朗不要的男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