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莱辛:“来”路多苦“辛”
作者:[美]约翰·伦纳德
至少在目前,批判现实主义和社会统一论都被扔出了窗外,代之以生物神秘主义,那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和很多关于天气的暗喻。读一读诸如《不知之云》(注:14世纪关于基督教灵修的著作,作者不详。)、《启示录》、《奥义书》等圣书,当作补救,那么现代困境那折磨人的主观性就会自然消解。于是,每出一部循规蹈矩的长篇小说,如描写要加入爱尔兰共和军者的《一个好样儿的恐怖分子》,或者描写喜剧界风月的《又来了,爱情》(1996),她都再要出版一部寓言版的影子小说,像《第五个孩子》(1988),写的是一个在现代伦敦的尼安德特婴儿,他自己的同胞手足到了晚上都要对他关起卧室门来,或是像《马拉和丹》(1999),故事发生在遥远未来的冰河末期,那时的城市都被冰覆盖了,部落里充满仇杀。
二、
我相信非洲给予所有作家最珍贵的礼物,就是这片热土本身。对有些人而言,它像永不消退的热度潜伏在他们的血液里;或是旧伤疤,每逢阴雨天便在骨子里隐隐作痛。这绝不是一块旅游圣地,除非你选择从难以解释的处于记忆与思想边缘的巨大静默中自我放逐。非洲让你知道,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人如蜉蝣一丝般渺小。
——多丽丝•莱辛《非洲故事•前言》
翻开《丹恩将军与玛拉之女、格里特与雪地小狗的故事》,第十九页,玛拉死于难产。这个在《玛拉和丹恩历险记》中随机应变的女主角终于熬到了尽头,勇敢的莫洪迪公主随着疯狂的弟弟一路从滴水不落的艾弗里克洲(注:Ifrik,取非洲的谐音,莱辛在《玛拉和丹恩历险记》中虚构的地名。)内陆直到冰川覆盖的中海(注:The Middle Sea,莱辛在《玛拉和丹恩历险记》中虚构的地名。)峭壁前。随着玛拉,我们仿佛来到了某个遥远的未来或是史前(重回洪荒时代的未来与史前又有什么区别呢?),穿过半个大陆的累累白骨、歌唱的甲虫、生烟的沙漠,每次离饥荒、蝎子、奴隶、死亡都仅一步之遥。除了瘾君子与报丧妖般的痛苦尖叫,莱辛几乎在玛拉身上实现了自我完成。
这就是莱辛的“艰辛”,出乎意料,不同寻常。《玛拉和丹恩历险记》不仅看似重演了尘封的非洲往事——稀树大草原、峡谷、股骨、巫师、士兵、难民、帝国、讣告、种族屠杀等等残酷的铁证,在深入阅读冰山、蘑菇云、化石群中记录了如火山喷发般的人祸天灾,更是把编年史、年鉴、日历、经文、论文、长篇大论等十八般叙述手法统统游历一番,最后定下了寓言的基调。
耶鲁普的冰山融化,荒漠的爪牙伸到了艾弗里克洲的每一个角落。七岁的玛拉和三岁的丹恩在王族与石人的争斗中失去了双亲,被陌生人拐骗,东躲西藏的童年、青楼囹圄、地动山摇、洪荒肆虐、火烧连营、内战奴役的痛苦经历铺满了北上之路。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聪明的玛拉做了奶酪、蜡烛,有了自己的小团队;面对要么在一场赌博中失去姐姐,要么身染毒瘾的困境,进退维谷的丹恩索性拿起了屠刀,成了阿格尔人的将军。“浩瀚”的印象不时击打着他们的梦想,那些从古老的文章里断章取义的故事,波娃和安卡拉闷闷不乐的生活,无不激起他们骨子里卑微的“渺小”。当他们终于到了北方(摩洛哥?突尼斯?),终于来到了富有传奇色彩的中心,他们等到的是干旱将逝,彩虹必现的预言。
《玛拉和丹恩历险记》是那么一幕精采绝伦的寓言,有着神奇的斗篷、罪有应得的报应、金币、邪恶的双胞胎、黑色的高塔,甚至迷宫、阴谋、对策和复辟的梦幻。那样的莱辛,好似格林姐妹的莱辛笔下,是绝不会出现皆大欢喜的结局的。即便她写了1999部小说抨击这个被遗弃、遭诅咒、只会带来越来越多难民的现世,她也从不曾说,过去或将来,会有哪个时代比现在美好。如果说在丹恩眼里,他的祖先们是无所不知的,
这世上有过人类的,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甚至了解星星……他们可以相隔万里凭着空气聊天……跟他们相比,我们简直就是甲虫。
但是这些“什么都知道”的先民也不过和丹恩的同胞一样死去,从被淹没的城池楞楞地向上凝望,与冰川中沉睡的毛茸茸的猛犸象无二。一万两千年后,文明并没有什么两样,战争依然是每一个故事的结局,只是越来越残酷可怖,又一纪冰川是我们应有的惩罚。
《丹恩将军与玛拉之女、格里特与雪地小狗的故事》没有那么激烈,只是从容地为故事收线。与上篇一样也带有那么些寓言色彩:香气袭人的树林、心碎的野兽、红黑两军、白色女巫,“昔我往矣,今我来兮”的话语;天真无忧的花园里,怀孕的玛拉在耕种;绝妙的比喻,那些沙漠图书馆长们,艾弗里克洲腹地最深处的经师们,拼命地搜罗只言片语,这里找一句,那里寻一段,好像要把巴别塔、亚历山大图书馆和诺亚方舟统统收入囊中,即便是偶尔浮出水面的腐坏的树皮上那一句“玫瑰啊,你病了”(注:Rose, thou art sick. William Blake诗句。)也不放过;段段无不昭示着莱辛的兴趣或愤怒一旦被激起,那股原始的生猛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冰川的分崩离析是用埃达体与行吟诗人体记录下来的:(注:《埃达》,古代冰岛两部著名文学作品集的合称。)
他们凝视着耶律普的冰崖,那仿佛无论如何破裂轰塌都丝毫无损的冰崖。就在他们凝望的瞬间,低处一大片冰块闪着皑皑白光呼啸而下,滑入波涛中,只剩下暗红的崖面,远远望去好似白茫茫大地中一道漆黑的裂痕……他们离得近了,越来越近了,就快直面那闪亮的光秃秃的冰崖了,可是雪水飞流直下,冲入溶融的河流中,暴跳如雷的巨浪咆哮着,似乎每分每秒都欲把小船掀翻入海。他们紧紧攥着船沿呼救,只有丹恩,狂喜长啸,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他看到的,是耶律普的冰崖,听到的,是冰块坠落时,尖叫声、咆哮声、呼喊声声声入耳 ——忽然,又一片冰面坍塌,丹恩感到小船掉转头摇摇晃晃地往岸边撞去,那么遥远的海岸,吉凶未卜……眼看就要安全靠岸,忽然一柱庞然坚冰,闪着蓝绿幽光、泛着暗粉,扑面而来。
但莱辛对这部续集没什么耐心,即便是错落有致的章节、疏朗的行间距都掩饰不了她匆匆走向结局的心思。玛拉弥留,我们的目光都落在了叼着烟斗、郁郁寡欢的丹恩“将军”身上。他“奇迹制造者”的头衔尽管名不副实,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名声实在虚无如幻念,“那是最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像沼气,或是风口浪尖跳跃着的绿光忽隐忽现”;但丹恩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本事,振臂一挥“便煽起素昧平生之人奋起远征的决心”。当丹恩痛苦地想起姐姐,当他放纵自我,羡艳那些消逝的祖先怎会如此聪慧,任苦涩的嫉妒在心中蔓延之时,叙述的重担就落在了格里特身上——他那尽忠职守、不苟言笑、绿眼睛的小副官,从童子军时代就从安格尔一路追随丹恩,监督着将军的军队训练,以便投入到毫无意义的战斗中去。格里特(注:Griot一词首字母小写时意为“西非歌舞艺人”。)就像无数前辈歌舞艺人一样,在血腥厮杀的战场上高唱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