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莱辛:“来”路多苦“辛”
作者:[美]约翰·伦纳德
文/ [美] 约翰•伦纳德
一、
好似薄雾消散,帘幕轻挑,生命隐隐揭开了朦胧的面纱,若是米兰达必会脱口而出:“多么壮丽的新世界啊!”你一定不记得那样的感觉了。你还年轻,习惯或现实的逼迫下,你怎么感觉得到呢。可一旦生命中不可思议的种种席卷而来,如一阵寒热把你击倒,你震惊了,折服了。一切原是那么地不同寻常,人们、生活、纷纷扰扰的尘事那么鲜活地在你面前上演着一幕幕下里巴人却精彩纷呈的好戏,我们也仿佛置身其中。你从此擦亮了眼睛。
——多丽丝•莱辛《光阴肆虐》
过了十月便年届八十七高龄的多丽丝•莱辛向我们讲述着年老的感觉。她并不相信青春年少必是黄金时代,重新过一遍十几二十岁的生活简直让人不寒而栗。自从半个世纪前告别非洲,远赴英伦,这位高中辍学的单身母亲带着满脑子的奇思妙想——愤怒的女青年、厄运的承受者、佛陀的化身等等,发表了多达五十五部作品。尽管《光阴肆虐》是她第一部作品、演讲、书评的合集,其中《丹恩将军与玛拉之女、格里特与雪地小狗的故事》已是她第二十五部小说了。再者,即使比年轻时矮了四英寸也没让她羞怯得抬不起头来。“年老”之于她,就像撰写《光阴肆虐》般自在坦然。
偏爱辞胜于理的她,敬仰那些长眠于地下的巨匠——简•奥斯丁、劳伦斯、弗吉尼亚•伍尔夫、托尔斯泰与布尔加科,也向我们推荐另一些心之所爱,如克里斯蒂娜•斯苔德(注:Christina Stead,著有《喜爱孩子的男人》(The Man Who Loved Children, 1940)。)、乔治•梅瑞迪斯 (注:(George Meredith, 1828—1909)著有《现代的爱情》 (Modern Love, 1862)、《利己主义者》 (The Egoist, 1879)。)与穆丽儿•斯巴克(注:(Muriel Sarah Spark, 1918— 。)著有《吉恩•布劳迪小姐的全盛时期》(The Prime of Miss Jean Brodie, 1961)。),叱责我们竟然会忽略安娜•卡方(Anna Kavan)、扬•克罗司(注:Jaan Kross,爱沙尼亚作家。)和塔尔耶•维索斯(注:挪威作家Tarjei Vesaas。); 如果我们连《比得拜寓言》都不知晓(注:古印度民间寓言故事集,梵语写就。),那真是无知、狭隘得令她拍案而起了。莱辛时而谈起卡萨瓦诺、切罗尼的自传,石器时代克诺塞斯、恰塔赫遇的古文明(注:均位于今土耳其境内,其中恰塔赫遇(Catal Hoyuk)位于孔亚(Konya)城南,始建于公元前约6250年。),克伦威尔、红卫兵与基地组织的信仰以及圣经英文钦定本中精彩绝伦的《传道书》(注:基督教《圣经•旧约》中的一卷。)。编剧菲利普•格拉斯将她的两部“太空小说”搬上了歌剧舞台。莱辛对他与编辑威廉•菲利普都有着真挚的感情,尽管她不止一次“无耻地”误拼了后者的名字。浮光掠影地一瞥,也许你会认为《光阴肆虐》多少含有对“女权主义战士”的刻薄讽刺,可如若你了解津巴布韦每一幕撕心裂肺的痛苦,那几笔关于“政治上绝对正确的专横统治”的“胡言乱语”绝对逃不过你的眼睛。
《光阴肆虐》无愧于列入莱辛名下,正是因为它诠释了六十年代后期,莱辛是如何摸索到了通往苏菲神秘主义之路。(注:伊斯兰教的神秘主义派别。)那些追随她走出非洲、走向辉煌的忠实读者们太明白不过,从《四门之城》(1969,五部曲《暴力的孩子》之尾声)走出来的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莱辛。就好像直至彼时还是莱辛笔下知己的玛莎•奎斯特,倏忽间,不知从哪儿读到了《金色笔记》,凄凉地发现西方文明每一位叙述大师,从欧氏几何到阶级斗争再到俄狄浦斯情结几乎全盘崩溃,她只得昂着头,义无反顾地投身书海,回到史前那只属于回忆、属于神秘的疯狂国度。好似在法国南部的黄色小屋里,高更转眼变成了凡•高。
究竟怎么了?她的两部自传并没有给出答案,只不过把我们带往了1962年的《金色笔记》。她并未推出第三部自传,取而代之的是2001年出版的《最甜蜜的梦》。莱辛自称在此书中续写了自传未尽之言,当然,披上了虚构的外衣以免伤及“脆弱之人”,抑或招来不必要的蜚语流言。故而书里关于共产党、女性主义者、记者、梁上君子、进步学校、改宗经历、忧伤疗法等等的言论都颇为怪异。零零总总,却对心灵深处那毅然决然的转变只字未提。
有时,我们受了莱辛传记的鼓动,直接把《四门之城》看作莱辛从马克思主义和市场经济转向兰恩(注:Ronald David Laing,1927-1989,苏格兰精神病学家。)的神秘说教和仙人球毒碱致幻剂的改宗经历。《时光肆虐》清楚地表明我们错了。退出了共产党,完成了《金色笔记》,莱辛需要再度充实自己宽广的心灵空间。从威廉•巴特勒•叶芝、背负十字架的圣约翰、诺威奇的朱利安,到佛教,再到印度教的《博伽梵歌》,莱辛苦心寻找那些“能反映我自己得出的某些结论的发现……我相信古往今来,总不会独独我一人有这些念头吧。”通过爱觉夏(注:Idries Shah,1924-1996,印度人,苏菲主义哲学家。),她找到的是流传了一千三百年的伊斯兰思想体系下的诗人与智者,他们通过对于来世的企望,追寻着精神朝圣对身体的健美、无眠、斋戒、狂热的舞蹈以及成功传授寓言、箴言、诗歌、笑话的教学法,以此照观万法空相过渡到人的生命那隐含的现实和超验的维度中去。
见见伊朗哲学家苏哈拉瓦迪(注:Suhrawardi,1155-1199。)吧,他炖了一锅普罗旺斯鱼杂汤,里面是波斯的思想、炼金术般奥妙的思想和希腊的思想。还有十三世纪的伊斯兰教思想家伊本•阿拉比(注:Ibn al-Arabi,1165-1240。),他展现出智慧宝石的各个棱面,还能观想到转世的“索菲亚”,即神的智慧。还有身为法官兼神学家的穆罕默德‧阿尔•加札利(注:Muhammad Al-Ghazali,1058-1111,伊朗伊斯兰教教法学者,苏菲教派哲人。),他是第一个讲述人的灵魂在彻底寂灭之前必须经过“七重山谷”的故事的人。还有很多诗人,如“细致描绘‘鸟类议会’中地形分布的阿塔尔(注:Attar,1142-1220,波斯诗人。)”、创立“旋转舞苦行者派” :毛拉维教团(al-Tariqah al-Mawlawiyyah)的鲁米(注:Rumi,1207-1273,波斯诗人,最伟大的苏菲派神秘主义者。)从地理学家穆达卡西(注:al-Muqaddasi,生活在10世纪。)的《花鸟奥秘启示录》,到萨迪的《玫瑰花园》(注:1184-1291,波斯诗人。),到《无与伦比的修道者纳斯鲁丁的传奇》(注:Mullah Nasrudin为伊斯兰古代一民间传说的主人公,Mullah为“教士”之义。),苏菲文学旁征博涉,诉诸直觉,充满智慧,敬仰神灵,晓畅明洁,超越现世,鼓吹和谐,宣称神灵无所不在,认为万物息息相关。它向放弃了激进希望的莱辛诉说的就是万物皆空,而万物实不曾空。
关于非洲的那些故事里有激烈的义愤和夹带怒气的智慧。这之后便是《野草在歌唱》(1950)和“暴力的孩子”系列长篇小说的前四部——其中,当玛塔穿过了政治和精神病学的墙壁,走进跳着舞的原子和蓝色光时,莱辛就不再按照传统的叙事规则继续游戏了。《四门之城》里,有一种启示录般的幻象,能看到古代的都城、能洞悉古今的教士阶层、解放周围生物的变异体,然后就是《沦入地狱简述》(1971)里查尔斯•瓦特金斯对自己的极端恐惧,那种感觉仿佛是从金星上投射下来的一种意识,表明还有更高级的生物存在于宇宙之中。还有《幸存者回忆录》(1974)中一个无名的叙述者,为了保护小女孩艾米丽,把她藏在印有花纹图案的地毯下面,或者一个与我们的世界平行的宇宙中的一座空中花园里,这些努力真可谓不遗余力了。还有七十年代末期出版的一系列总名为《南船座中的老人星:档案》的“太空小说”,小说里地球生物数百万年来都被位于五个不同进化时间带的三个独立星际帝国所监视和玩弄。